-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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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道:“我也曾細細的考究過來,不懂道理,固然不錯,然而還是第二層,還有第一層的講究在里頭。大抵家庭不睦,總是婆媳不睦居多。今天三位老人家都是明白的,我才敢說這句話:人家聽說婆媳不睦,總要派媳婦的不是。據(jù)我看來,媳婦不是的固然也有,然而總是婆婆不是的居多。大抵那個做婆婆的,年輕時也做過媳婦來,做媳婦的時候,不免受了他婆婆的氣,罵他不敢回口,打他不敢回手。捱了若干年,他婆婆死了,才敢把腰伸一伸。等到自己的兒子大了,娶了媳婦,他就想這是我出頭之日了,把自己從前所受的,一一拿出來向媳婦頭上施展。說起來,他還說是應該如此的,我當日也曾受過婆婆氣來。你想叫那媳婦怎樣受?哪里還講甚么和氣?他那媳婦呢,將來有了做婆婆的一天,也是如此。所以天下的家庭,永遠不會和睦的了。除非把女子叫來,一齊都讀起書來,大家都明了理,這才有得可望呢。我常說過一句笑話:凡婆媳不睦的,不必說是不睦,只當他是報仇,不過報非其人,受在上代,報在下代罷了。”
我笑道:“姊姊的婆婆,有報仇沒有?”姊姊道:“我的婆婆,我起先當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到這里來,見了干娘,恰是一對。自從我寡了,他天天總對我哭兩三次,卻并不是哭兒子,哭的是我,只說怪賢德的媳婦,年紀又輕,怎么就叫他做了寡婦。其實我這么個人,少點過處就了不得了,哪里配稱到‘賢德’兩個字!若是那個報仇的婆婆,一個寡媳婦,哪里肯放他;啬锛遥跟著你跑幾千里路呢,不硬留在家里,做一個出氣的家伙么!”我道:“這報仇之說,不獨是女子,男子也是這樣。我聽見大哥說,凡是做官的,上衙門碰了上司釘子,回家去卻罵底下人出氣呢。”姊姊道:“我這個不過是通論,大約是這樣的居多罷了,怎么加得上‘凡是’兩個字,去一網(wǎng)打盡!”
說到這里,繼之的家人來回說:“關上的多師爺又來了,在客堂里坐著。”我取表一看,已經(jīng)亥正了。暗想何以此刻才來,一面對姊姊道:“這個你明日問大哥去,不是我要一網(wǎng)打盡的。”說著出來,會了子明,讓到書房里坐。子明道:“還沒睡么?”我道:“早呢。你在哪里吃的晚飯?”子明道:“飯是在莊上吃的。倒是弄擰了一筆賬,算到此刻還沒有鬧清楚,明日破天亮就要出城去查總冊子。”我道:“何必那么早呢?”子明道:“還有別的事呢。”我道:“那么早點睡罷,時候不早了。”子明道:“你請便罷。我有個毛病,有了事在心上,要一夜睡不著的。我打算看幾篇書,就過了這一夜了。”我道:“那么我們談一夜好么?”子明道:“你又何必客氣呢,只管請睡罷。”我道:“此刻我還不睡,我和你談到要睡時,自去睡便了。我和繼之談天,往往談到十二點、一點,不足為奇的。”子明笑道:“我也聽繼之、述農(nóng)都說你歡喜嬲人家說新聞故事。”我道:“你倘是有新聞故事和我說,我就陪你談兩三夜都可以。”子明道:“哪里有許多好談!”我道:“你先請坐,我去去再來。”說罷,走到我那邊去,只見老太太們已經(jīng)散了,大家也安排睡覺。便對姊姊道:“我們家可有干點心,弄點出去,有個同事來了,說有事睡不著,在那里談天,恐怕半夜里要飯呢。”姊姊道:“有。你去陪客罷,就送出來。”
我便回到書房,扯七扯八的和子明談起來,偶然說起我初出門時,遇見那扮官做賊,后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那個人來。子明道:“區(qū)區(qū)一個候補縣,有甚么希奇!還有做賊的現(xiàn)任臬臺呢。”我道:“是那個臬臺?幾時的事?”子明道:“事情是好多年了,只怕還是初平‘長發(fā)軍’時的事呢。你信星命不信?”我道:“奇了,怎么憑空岔著問我這么一句?”子明道:“這件事因談星命而起,所以問你。”我道:“你只管談,不必問我信不信。”子明道:“這個人本來是一個飛檐走壁的賊。有一天,不知哪里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說是靈得很,他也去算。那先生把他八字排起來,開口便說:‘你是個賊。’他倒吃了一驚,問:‘怎樣見得?’那先生道:‘我只據(jù)書論命。但你雖然是個賊,可也還官星高照,你若走了仕路,可以做到方面大員。只是你要記著我一句話:做官到了三品時,就要急流勇退,不然就有大禍臨頭。’他聽了那先生的話,便去偷了一筆錢,捐上一個大八成知縣,一樣的到省當差,然而他還是偷。等到補了缺,他還是偷。只怕他去偷了治下的錢,人家來告了,他還比差捉賊呢?蓱z那差役倒是被賊比了,你說不是笑話么!那時正是有軍務的時候,連捐帶保的,升官格外快。等到他升了道臺時,他的三個兒子,已經(jīng)有兩個捐了道員、知府出身去了。那捐款無非是偷來的。后來居然放了安徽臬臺。到任之后,又想代第三的兒子捐道員了。只是還短三千銀子,要去偷呢。安慶雖是個省城,然而兵燹之后,元氣未復,哪里有個富戶,有現(xiàn)成的三千銀子給他偷呢。他忽然想著一處好地方,當夜便到藩庫里偷了一千兩。到得明天,庫吏知道了,立刻回了藩臺,傳了懷寧縣,要立刻查辦。懷寧縣便傳了通班捕役,嚴飭查拿。誰知這一天沒有查著,這一夜藩庫里又失了一千銀子。藩臺大怒,又傳了首縣去,立限嚴比。首縣回到衙門,正要比差,內(nèi)中一個老捕役稟道:‘請老爺再寬一天的限,今夜小人就可以拿到這賊。’知縣道:‘莫非你已經(jīng)知道他蹤跡了么?’捕役道:‘蹤跡雖然不知,但是這賊前夜偷了,昨夜再偷,一定還在城內(nèi)。這小小的安慶城,盡今天一天一夜,總要查著了。’官便準了一天限。誰知這老捕役對官說的是假話,他那里去滿城查起來,他只料定他今夜一定再來偷的。到了夜靜時,他便先到藩庫左近的房子上伏定了。到了三更時,果然見一個賊,飛檐走壁而來,到藩庫里去了。捕役且不驚動他,連忙跑在他的來路上伏著。不一會,見他來了,捕役伏在暗處,對準他臉部,颼的飛一片碎瓦過來。他低頭一躲,恰中在額角上,仍是如飛而去。捕役趕來,忽見他在一所高大房子上,跳了下去。捕役正要跟著下去時,低頭一看,吃了一驚。”
正是:正欲投身探賊窟,誰知足下是官衙。不知那捕役驚的甚么,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