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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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我姊姊匆匆的上轎去了。忽報關(guān)上有人到,我迎出去看時,原來是賬房里的同事多子明。到客堂里坐下,子明道:“今日送一筆款到莊上去,還要算結(jié)去年的賬。天氣不早了,恐怕多耽擱了,來不及出城,所以我先來知照一聲,倘來不及出城,便到這里寄宿。”我道:“謹當掃榻恭候。”子明道:“何以忽然這么客氣?”大家笑了一笑。子明便先到莊上去了。
等了一會,母親和姊姊回來了。只見母親面帶怒容。我正要上前相問,姊姊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不開口。只見母親一言不發(fā)的坐著,又沒有說話好去勸解。想了一會,仍退到繼之這邊,進了上房,對繼之夫人道:“家母到家伯那邊去了一次回來,好象發(fā)了氣,我又不敢勸,求大嫂子代我去勸勸如何?”繼之夫人聽說,立起來道:“好端端的發(fā)甚么氣呢?”說著就走。忽然又站著道:“沒頭沒腦的怎么勸法呀!”低了頭一會兒,再走到里間,請了老太太同去。我道:“怎么驚動了干娘?”繼之夫人忙對我看了一眼,我不解其意,只得跟著走。繼之夫人道:“你到書房去憩憩罷!”我就到書房里看了一回書。憩了好一會,聽得房外有腳步聲音,便問:“那個?”外面答道:“是我。”這是春蘭的聲音。我便叫他進來,問作甚么。春蘭道:“吳老太太叫把晚飯開到我們那邊去吃。”我問:“此刻老太太做甚么?”春蘭道:“打牌呢。”我便走過去看看,只見四個人圍著打牌,姊姊在旁觀局;母親臉上的怒氣,已是沒有了。
姊姊見了我,便走到母親房里去,我也跟了進來。姊姊道:“干娘、大嫂子,是你請了來的么?”我道:“姊姊怎么知道?”姊姊道:“不然那里有這么巧?并且大嫂子向來是莊重的,今天走進來,便大說大笑,又倒在伯娘懷里,撒嬌撒癡的要打牌。這會又說不過去吃飯了,要搬過來一起吃,還說今天這牌要打到天亮呢。”我道:“這可來不得!何況大嫂子身體又不好。”姊姊道:“說說罷了,這么冷的天氣,誰高興鬧一夜!”我道:“姊姊到那邊去,到底看見鬧的怎么樣?”姊姊道:“我也不知道。我到那里,已經(jīng)鬧完了。一個在那里哭,一個在那里嚇眉唬眼的。我勸住了哭,便拉著回來。臨走時,伯父說了一句話道:‘總而言之,我不曾提挈侄兒子升官發(fā)財,是我的錯處。’”我道:“這個奇了,那里鬧出這么一句蠻話來?”姊姊道:“我那里得知。我教你,你只不要向伯娘問起這件事,只等我便中探討出來告訴你,也是一樣的。”說話之間,外面的牌已收了,點上燈,開上飯,大家圍坐吃飯。繼之夫人仍是說說笑笑的。吃過了飯,大家散坐。
忽見一個老媽子,抱了一個南瓜進來。原來是繼之那邊用的人,過了新年,便請假回去了幾天,此刻回來,從鄉(xiāng)下帶了幾個南瓜來送與主人,也送我這邊一個。母親便道:“生受你的,多謝了!但是大正月里,怎么就有了這個?”繼之夫人道:“這還是去年藏到此刻的呢。見了他,倒想起一個笑話來:有一個鄉(xiāng)下姑娘,嫁到城里去,生了個兒子,已經(jīng)七八歲了。一天,那鄉(xiāng)下姑娘帶了兒子,回娘家去住了幾天。及至回到夫家,有人問那孩子:‘你到外婆家去,吃些甚么?’孩子道:‘外婆家好得很,吃菜當飯的。’你道甚么叫‘吃菜當飯’?原來鄉(xiāng)下人苦得很,種出稻子都賣了,自己只吃些雜糧。這回幾天,正在那里吃南瓜,那孩子便鬧了個吃菜當飯。”說的眾人笑了。
他又道:“還有一個城里姑娘,嫁到鄉(xiāng)下去,也生下一個兒子,四五歲了。一天,男人們在田里抬了一個南瓜回來。那南瓜有多大,我也比他不出來。婆婆便叫媳婦煮了吃。那媳婦本來是個城里姑娘,從來不曾煮過;但婆婆叫煮,又不能不煮,把一個整瓜,也不削皮,也不切開,就那么煮熟了。婆婆看見了也沒法,只得大家圍著那大瓜來吃。”說到這里,眾人已經(jīng)笑了。他又道:“還沒有說完呢。吃了一會,忽然那四五歲的孩子不見了,婆婆便吃了一驚,說:‘好好同在這里吃瓜的,怎么就丟了?’滿屋子一找,都沒有。那婆婆便提著名兒叫起來。忽聽得瓜的里面答應(yīng)道:‘奶奶呀,我在這里磕瓜子呢。’原來他把瓜吃了一個窟窿,扒到瓜瓤里面去了。”說的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老太太道:“媳婦今天為甚這等快活起來?引得我們大家也笑笑。我見你向來都是沉默寡言的,難得今天這樣,你只常常如此便好。”繼之夫人道:“這個只可偶一為之,代老人家解個悶兒;若常常如此,不怕失了規(guī)矩么!”老太太道:“哦!原來你為了這個。你須知我最恨的是規(guī)矩。一家人只要大節(jié)目上不錯就是了,余下來便要大家說說笑笑,才是天倫之樂呢。處處立起規(guī)矩來,拘束得父子不成父子,婆媳不成婆媳,明明是自己一家人,卻鬧得同極生的生客一般,還有甚么樂處?你公公在時,也是這個脾氣。繼之小的時候,他從來不肯抱一抱。問他時,他說《禮經(jīng)》上說的:‘君子抱孫不抱子。’我便駁他:‘莫說是幾千年前古人說的話,就是當今皇帝降的圣旨,他說了這句話,我也要駁他。他這個明明是教人父子生疏,照這樣辦起來,不要把父子的天性都泯滅了么!’這樣說了,他才抱了兩回。等得繼之長到了十二三歲,他卻又擺起老子的架子來了,見了他總是正顏厲色的。我同他本來在那里說著笑著的,兒子來了,他登時就正其衣冠,尊其瞻視起來。同兒子說起話來,總是呼來喝去的,見一回教訓(xùn)一回。兒子見了他,就和一根木頭似的,挺著腰站著,除了一個‘是’字,沒有回他老子的話。你想這種規(guī)矩怎么能受?后來也被我勸得他改了,一般的和兒子說說笑笑。”我道:“這個脾氣,虧干娘有本事勸得過來。”老太太道:“他的理沒有我長,他就不得不改。他每每說為人子者,要色笑承歡。我只問他:‘你見了兒子,便擺出那副閻王老子的面目來;他見了你,就同見了鬼一般,如何敢笑?他偶然笑了,你反罵他沒規(guī)矩,那倒變了色笑逢怒了,那里是承歡呢?古人斑衣戲彩,你想四個字當中,就著了一個戲字;倘照你的規(guī)矩,雖斑衣而不能戲,那只好穿了斑衣,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許動,那不成了廟里的菩薩了么?’”說的眾人都笑了。老太太又道:“男子們只要在那大庭廣眾之中,不要越了規(guī)矩就是了。回到家來,仍然是這般,怎么叫做父子有恩呢,那父子的天性,不要叫這臭規(guī)矩磨滅盡了么?何況我們女子,婆媳、妯娌、姑嫂團在一處,第一件要緊的是和氣,其次就要大家取樂了。有了大事,當了生客,難道也叫你們這般么!”姊姊道:“干娘說的是和氣,我看和氣兩個字最難得。這個肯和,那個不肯和,也是沒法的事。所以家庭之中,不能和氣的十居八九。象我們這兩家人家,真是十中無一二的呢。”老太太道:“那不和的,只是不懂道理之過,能把道理解說給他聽了,自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