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地方,為商賈麇集之區(qū),中外雜處,人煙稠密,輪舶往來,百貨輸轉。加以蘇揚各地之煙花,亦都圖上海富商大賈之多,一時買棹而來,環(huán)聚于四馬路一帶,高張艷幟,炫異爭奇。那上等的,自有那一班王孫公子去問津;那下等的,也有那些逐臭之夫,垂涎著要嘗鼎一臠。于是乎把六十年前的一片蘆葦灘頭,變做了中國第一個熱鬧的所在。唉!繁華到極,便容易淪于虛浮。久而久之,凡在上海來來往往的人,開口便講應酬,閉口也講應酬。人生世上,這“應酬”兩個字,本來是免不了的;怎奈這些人所講的應酬,與平常的應酬不同。所講的不是嫖經,便是賭局,花天酒地,鬧個不休,車水馬龍,日無暇晷。還有那些本是手頭空乏的,雖是空著心兒,也要充作大老官模樣,去逐隊嬉游,好像除了征逐之外,別無正事似的。所以那“空心大老官”,居然成為上海的土產物。這還是小事。還有許多騙局、拐局、賭局,一切希奇古怪、夢想不到的事,都在上海出現(xiàn)--于是乎又把六十年前民風淳樸的地方,變了個輕浮險詐的逋逃藪。
這些閑話,也不必提,內中單表一個少年人物。這少年也未詳其為何省何府人氏,亦不詳其姓名。到了上海,居住了十余年。從前也跟著一班浮蕩子弟,逐隊嬉游。過了十余年之后,少年的漸漸變做中年了,閱歷也多了;并且他在那嬉游隊中,很很地遇過幾次陰險奸惡的謀害,幾乎把性命都送斷了。他方才悟到上海不是好地方,嬉游不是正事業(yè),一朝改了前非,回避從前那些交游,惟恐不迭,一心要離了上海,別尋安身之處。只是一時沒有機會,只得閉門韜晦,自家起了一個別號,叫做“死里逃生”,以志自家的悼痛。一日,這死里逃生在家里坐得悶了,想往外散步消遣,又恐怕在熱鬧地方,遇見那征逐朋友。思量不如往城里去逛逛,倒還清凈些。遂信步走到邑廟豫園,游玩一番,然后出城。正走到甕城時,忽見一個漢子,衣衫襤褸,氣宇軒昂,站在那里,手中拿著一本冊子,冊子上插著一枝標,圍了多少人在旁邊觀看。那漢子雖是昂然拿著冊子站著,卻是不發(fā)一言。死里逃生分開眾人,走上一步,向漢子問道:“這本書是賣的么?可容借我一看?”那漢子道:“這書要賣也可以,要不賣也可以。”死里逃生道:“此話怎講?”漢子道:“要賣便要賣一萬兩銀子!”死里逃生道:“不賣呢?”那漢子道:“遇了知音的,就一文不要,雙手奉送與他!”死里逃生聽了,覺得詫異,說道:“究竟是甚么書,可容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