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jié) 第一章
  話說陶子堯接到姊夫的回電,拆出開一看,上面寫的是:“上峰不允購辦機(jī)器。婉商務(wù)退款二萬,悉數(shù)交王觀察收。”陶子堯不等看完,兩只手已經(jīng)氣得冰冷,眼睛直勾勾的,坐在那里一聲也不言語。停了一會子說道:“這是我的‘釘封文書’釘封文書:清時遞送處決囚犯的緊要公文。到了!”其時陶子堯還在蘭芬家同新嫂嫂一塊兒吃飯。管家送電報來,是電報局已經(jīng)翻好了來的。陶子堯看完之后,做出這個樣子,大家都猜一定報上有了甚么話句。虧得新嫂嫂心定,仍舊吃他的飯。等把一碗飯爬完,才慢慢的問:“到底那哼?”陶子堯也不便告訴他,但說得一句“是催我回去”的話。新嫂嫂心上明白,也不再問。陶子堯便問:“魏翩仞住在那里?”新嫂嫂說:“耐篤一淘出,一淘進(jìn),俚格住處,耐有啥勿曉得格。”陶子堯道:“我同他是臺面上認(rèn)得的,其實沒有到過他家。”管家插嘴道:“上海的這些露天掮客真正不少,錢到了他們手里,再要他挖出來可是煩難。老爺又不認(rèn)得他,怎么會托他辦事情?”陶子堯罵道:“王八蛋!放屁!你懂得什么!”管家不敢做聲。新嫂嫂連忙改口道:“魏老格人倒是劃一不二格,托他俚事體俚總歸搭倪辦到格。機(jī)器退勿脫,格是外國人格事體,關(guān)俚啥事。”陶子堯也不答應(yīng),穿馬褂,拔起腳來要走,新嫂嫂問他:“到啥場化去?”說:“到棧里去。”新嫂嫂明知留也無益,任其揚長而去。
  陶子堯回棧未久,頭一個是魏翩仞來找他,道:“五科已把這話同洋人商量過。洋人大不答應(yīng),說打過合同如何可以懊悔的。就是這會子把已經(jīng)付過的一萬一千統(tǒng)通改做罰款,他亦不要,一定要你出貨。子翁,你得詳詳細(xì)細(xì)把這情形寫個稟帖給撫臺,也免得你為難。將來鬧出事情,打起官司,總是你山東巡撫派來的人。”陶子堯聽了,正在滿腹躊躇,無話可答,忽見管家拿進(jìn)一封信來,說是長春棧二十一號,山東候補道王大人差人送來的,立候回音。陶子堯聽了王大人三個字,又是一呆。連忙把信拆開來一看,就是剛才他姊夫來的電報上所說王觀察了。王觀察信上言明是奉了東撫之命,前往東洋考察學(xué)務(wù)。到了上海又接電報,叫他順便考察農(nóng)、工、商諸事,添派四個委員,大小十幾個學(xué)生。因此就叫他向委員手里討回那二萬銀子做盤川。亦是今天接到電報,所以特為寫信前來通知。如果銀子現(xiàn)成,他就立刻派人來取。
  陶子堯不看則已,看了之時,急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心里想:“這洋人非但不肯退,而且還要逼后頭的。那里王觀察又是山東撫憲派來的,叫他來討,就是洋人肯退銀子,只有一萬一,那九千已經(jīng)被我用的九成多了。無論如何,二萬的數(shù)目總不能歸原,叫我心上如何不急!但恨沒有地洞,如有地洞,我早已鉆進(jìn)去了。”他一面想,只是不言語。管家站在一旁等回信,也不敢說甚么。
  當(dāng)下還是魏翩仞等的不耐煩,說:“人家問你討回音,我怎么講?”一句話提醒陶子堯,立刻翻出信箋要寫回信。忽然想起王觀察是本省上司,論規(guī)矩應(yīng)得寫張夾單夾單:夾在手本里的信函,指那些下級向上級官員報告事情,在公事之外或不便于寫在手本里的事。稟復(fù)他才是。他本是做文案出身,這些款式是懂得的。無奈心緒不寧,提起筆來,寫不上半行,不是脫落字,就是寫錯字,一連換了五張紅單帖,始終未曾寫滿三行,把他急的頭上汗珠子有黃豆大,無如總是寫不好。后來還虧魏翩仞替他出主意,說:“王觀察乃子翁的本省上司,他既然到這里,你總得去拜他一趟,今日且不必寫回信,只拿個片子交給來人,叫他先回去言語一聲,說你子翁明天過來一切面談。”陶子堯正愁著這封回信無從著筆,聽了此言,連說“有理……”,立刻自己從護(hù)書里找出一張小字官銜名片交代管家,叫他出去告訴來人,托他回轉(zhuǎn)去稟大人,說大人的來信收到,明天一早過來請安,還有許多下情,須得明天面稟。管家拿了銜片自去交代不題。
  這里魏翩仞便問他:“這事到底怎樣辦?”陶子堯道:“翩翁,外國人那一邊,總得叫他能夠退才好。”魏翩仞道:“子翁,我們都是自家兄弟,有些事情你雖然沒有告訴我,我豈有不知道的。”陶子堯一聽這話,臉上一紅,知道各事瞞他不過,不妨同他實說,或者有個商量,便說:“我現(xiàn)在好比駱駝擱在橋板上,兩頭無著落。你總得替我想個方法才好。”魏翩仞道:“依我看起來,這機(jī)器還是不退的好。”陶子堯道:“何以見得?”魏翩仞道:“你子翁帶來的錢,同你在上海化消的錢,我心里都有個數(shù)。洋人那里的錢就是退不掉,還算你因公受過,上司跟前不至于有什么大責(zé)罰的。倒是你自己化消的錢如何報銷?我同你做了知己朋友,總得替你籌算籌算。”陶子堯道:“多承費心。兄弟一時沒有了把握,虧空了公項,倘若追起這筆銀子來,怎么辦呢?”魏翩仞道:“我早替你想好一條主意了。”陶子堯忙問:“甚么主意?”魏翩仞道:“現(xiàn)在機(jī)器是萬萬退不得的!退了機(jī)器,你沒有生發(fā)了。洋人那里,但憑五科一句話,要退便退!現(xiàn)在老實對你說,是我替你抗住不退。你明天見了王觀察,只說機(jī)器的事,一到上海就同洋人打好合同,索性多說些,二萬二的機(jī)器,樂得說他四萬銀子。二萬不夠,又托朋友在莊上借了二萬。價錢統(tǒng)通付清,機(jī)器不日可到。洋人那邊是萬萬不肯退的,F(xiàn)在既然山東來電一定要退,只好請訟師同他打官司。倘若打不贏外國人,你這機(jī)器本不要退,這筆訟費至少也得幾千兩,還有別的費用,也只好由你報銷。況且王觀察面前也有得推托,叫他不至于來逼你。你說這話可好不好?”陶子堯連稱“妙計……”。又說:“我上次發(fā)去的電報,早稟明二萬不夠,還要請上頭發(fā)款,這話是埋過根的。”
  魏翩仞道:“但是一件,這外國律師你是一定要請一位的。”陶子堯道:“我沒有熟人,那里去請?”魏翩仞說:“有我,這里頭我都有熟人。我此刻就替你去找一位,明天上半天把事辦好回來,你再去見王道臺。他見你打官司,這事情是真的了,他一定不好再來逼你。騰出空來,我們再想別的法子。”陶子堯道:“如此,就請你費心罷。”魏翩仞道:“你這回請訟師不過面子賬,用不著他替你著力。我們知己人,能夠省一個,樂得省一個。”魏翩仞一面說,一面掐指一算,說道:“這事總得上回把堂,好遮遮人家的耳目。你先拿五百銀子出來,我請個朋友替你去包辦下來。你說可好?”陶子堯聽了,愣了一回道:“要這些錢么?”魏翩仞道:“同你說面子賬。如若要他出力,只怕二三千還不夠哩!”
  陶子堯自己估量:“一共總只剩得七百幾十兩銀子,還有二百多塊錢的鈔票,如今又去五百。照此情形,山東不見得再有匯來,倘若用完,叫我指著什么呢?”想了好半天,只得據(jù)實告訴了魏翩仞,托他想法子同訟師商量,先付若干,其余的打完官司再付。魏翩仞聽了無法,于是叫他先付三百。后來講來講去,陶子堯只肯先付二百,魏翩仞無奈,只得拿了就走。出得門來,先去通知了仇五科。仇五科道:“翩仞哥,又有點小進(jìn)項了。”魏翩仞道:“這個自然。我們天天在四馬路混的是那一項呢?”五科一笑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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