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在鎮(zhèn)江與魏源相遇,面對滔滔長江,懷古憂今之情油然而生。當晚,兩人對榻長談。想起十多年前在京師相會,在綠樹掩映的龍樹院詩酒唱和,在余暉中登樓西眺,云霞繚繞的西山如畫,真是“盛世太平”景象,而今烽煙不息,國事堪憂,前程未卜,令人“欲言還休”。事后,魏源寫下兩首詩記述這次相見:
萬感蒼茫日,相逢一語無。風雷憎蠖屈,歲月笑屠龍。方術三年艾,河山兩戒圖。乘槎天上事,商略到鷗鳧。(魏源注:時林公屬撰《海國圖志》。)
聚散憑今夕,歡愁并一身。與君宵對榻,三度雨翻蘋。去國桃千樹,憂時突再薪。不辭京口月,肝膽醉輪囷。
在這次相見中,林則徐將主持編譯的《四洲志》及有關材料交給魏源,要他繼續(xù)編著,以便了解外國。兩人就此事詳細商談,直到天亮,成群的水鳥已在江面上翱翔。
《四洲志》是林則徐在廣州禁煙時為了解外國情況,組織人編譯的,原著是英國人慕瑞的《世界地理大全》。
其實中國人對西方世界的了解并不完全是從鴉片戰(zhàn)爭才開始的。中西交往,導源很早,在《史記•大宛列傳》中已記載有漢武帝時中國與安息的交通情況。此后,中國史籍中時有關于中西交往的記錄,但是在西方人發(fā)現(xiàn)新大陸以前,中西交往時斷時續(xù),不成規(guī)模。明朝初年,鄭和曾率船隊“下西洋”,遠航到過非洲東岸和紅海?,但是鄭和航海主要出于宣揚國威的政治目的,而沒有經濟目的,因此未能帶來多少切實成果,中國人的世界觀念似乎也沒有多大改變。明末,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來到中國,看到當時人繪制的一幅“輿地全圖”,“全圖”中央畫著明帝國的15省,周圍是海洋,海洋中散布著若干小島,島上寫著中國人所見所聞的國家名字,這些小島加起來的面積還沒有明朝一個最小的省份大。這幅“輿地全圖”代表了明代人對世界的認識。
明清之際,西方傳教士東來,這是地理大發(fā)現(xiàn)之后西方殖民主義者向世界擴張的活動之一。傳教士在中國傳教的同時,也帶來些許西方近代文化知識,包括世界地理知識。明萬歷十二年(1584年),利瑪竇應按察司副使王泮的要求,刊印《山海輿地圖》,這是中國人所見到的第一張用西法繪制的世界地圖。以后有多種刻本。繼利瑪竇之后,傳教士艾儒略編成《職方外紀》,書中除世界地圖外,還有大量文字說明,是一部比較完備的世界地理書。清初,傳教士南懷仁著成《坤輿圖說》兩卷,內容更為詳細。但是這些新鮮的世界地理知識,中國人卻很少相信。康熙年間編著《皇朝文獻通考》,曾這樣評述利瑪竇等帶來的世界地圖:“意達里亞人所稱天下有五洲,蓋沿于戰(zhàn)國鄒衍裨海之談,第敢以中土為五大洲之一,又名之曰亞細洲,而據(jù)其所稱第五洲曰墨瓦蘭泥加洲者,乃以其臣墨瓦蘭輾轉經年,忽得海峽,亙千余里,因首開此區(qū),故名之曰墨瓦蘭泥加洲。夫以千里之地名為一洲,而以中國數(shù)萬里地為一洲,以矛刺盾,妄謬不攻自破矣。”將利瑪竇等帶來的世界地理知識和戰(zhàn)國時鄒衍的大瀛海說相比附,認為荒誕不可信。在雍正驅逐傳教士之后,中西間的文化交流中斷,中國人對外部世界的了解更加貧乏了。
有清一代,對外實行閉關政策。這種政策不僅對外國人來華貿易做種種苛刻限制,并且也嚴格限制中國人的對外活動。例如規(guī)定不許造大船出海,糧食、鐵器、鐵釘?shù)炔辉S出口,甚至不許書籍和漢語向外傳播,有傳播者以叛國論處。據(jù)說嘉慶時來華的英國傳教士馬禮遜學習漢語就頗費周折。他住在廣州,好不容易才偷偷地找到一位教漢語的先生,這位先生每次到他的住所去都惴惴不安,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為了防備萬一,這位先生手里提一雙新鞋,懷里揣一瓶毒藥,如果碰到人查問,就說去買鞋,一旦躲不過去,就喝毒藥自殺,寧死也不能背上叛國的惡名。雖然這種閉關鎖國政策在客觀上具有某些防范侵略的意義,但不能有效地防范侵略,反而造成嚴重危害,其表現(xiàn)之一是對外情的無知。當林則徐到廣州禁煙時,他還不知道參與販賣鴉片的美國人來自何方。道光二十二年,鴉片戰(zhàn)爭已進行了兩年,道光皇帝還傳旨詢問:“英國女主年甫二十二歲,何以推為一國之主?有無匹配?其夫何名?何處人?在該國現(xiàn)居何職?該國制造鴉片煙賣與中國,其意但欲圖財,抑或另有詭謀?該國地方周圍幾許?所屬國共有若干?其最為強大、不受該國統(tǒng)屬者共有若干?又英吉利至回疆各國,有無旱路可通?平素有無往來?俄羅斯是否接壤,有無貿易相通?”所提的問題雖然膚淺,而滿朝的莘莘學子、袞袞諸公,竟無人能夠回答。當時任臺灣道的姚瑩只好“據(jù)夷酋顛林所言,繪成圖說”,回奏道光。那時中國人對外部世界非常茫昧,正如魏源所批評的那樣:“惟知九州以內,至于塞外諸藩,則若疑若昧,荒外諸服則若有若無……至聲教不通之國則道聽臆說,尤其鑿空……徒知侈張中華,未睹寰瀛之大。”
鴉片戰(zhàn)爭開始改變中國人“侈張中華”的虛驕心理。林則徐為了“制夷”的需要,在廣州“日日使人刺探西事,翻譯西書,又購其新聞紙”,成為近代中國“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那時要了解外情,談何容易。“刺探西事,翻譯西書”,一個前提條件是要懂得外文,但是當時要找懂外文的人很困難。中國的讀書人是不屑于學習“番語”的。林則徐多方網羅,也不過找到四五個翻譯人才,其中一個是華人最早的傳教士梁發(fā)的兒子,另外幾人是華僑,并多少與教會有些關系。幫助林則徐開眼看世界的就是這些人,慕瑞的《世界地理大全》也是他們翻譯的,經林則徐潤色,編成《四洲志》。此書近8萬字,介紹了世界五大洲30多個國家的地理、歷史和政情,其中許多內容是中國人聞所未聞的,例如關于英國的立憲制度和美國的民主制度的介紹就是非常新鮮的。據(jù)說此書有道光二十一年刊本,惜未見原書,今所見是從魏源編著的《海國圖志》中輯錄出來的。
林則徐在鎮(zhèn)江與魏源相會之后,又踏上戍途,自比“荷戈西戍之老兵”,輾轉到達新疆。魏源則默然回到揚州舊居,閉門謝客,發(fā)憤著書。他遵照林則徐的囑托,抱著“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目的,在《四洲志》的基礎上,廣泛收集資料,編成50卷本《海國圖志》,道光二十三年初刊,以后陸續(xù)增訂,道光二十七年刊出60卷本,咸豐二年刊出100卷本。
《海國圖志》是中國人編寫的第一部世界史地著作,它系統(tǒng)介紹了世界各國的地理位置、歷史沿革、氣候物產、交通貿易、文化教育、科學技術、宗教、歷法、民情風俗、中外關系諸方面,此外還有作者的議論,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巨著。書中的資料極為豐富,征引文獻和資料近百種,其中有20多種是外國人的著述。書中關于世界各國概況的介紹,無論是文字還是地圖,主要是利用這些外國人的著述。因此魏源說他這部書的特點就是“以西洋人譚西洋”。這就使這部書在知識的準確性上比以往那些中國人編著的“中土人譚西洋”的著作有了明顯進步。此書的出版大大開闊了中國人的眼界,初步建立起世界觀念。如果說林則徐是近代中國“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那么《海國圖志》就是近代中國人開眼看世界的“第一書”。
繼魏源之后,徐繼又編成《瀛寰志略》,于道光二十八年付刊。徐繼,山西五臺人,道光進士,鴉片戰(zhàn)爭前后在福建、廣東任官,道光二十三年任福建布政使,后任巡撫,一度兼署閩浙總督。多年在沿海任官,經常與外國人打交道,這促使他留心外國事務,并計劃編著一部世界地理書。他利用兼管廈門、福州兩個通商口岸之便,有意識地與西方人交往,詢訪資料。曾向雅裨理、甘威廉、李太郎、阿里國等外國傳教士、外交官詢問外國史地,借閱資料。在當時的督撫中,他是唯一主動與西方人接觸并能虛心求教的人。一個美國傳教士評論他是“迄今見過的高級官員中最愛尋根問底的中國人。他詢問了許多外國的事情”。他歷時5年,寒暑不輟,編成《瀛寰志略》。書名取義于鄒衍的中國之外環(huán)以大九州、大瀛海的說法。全書共18萬字,43幅地圖。開卷為地球圖說,概述世界地理,包括南極、北極、赤道、各大洲、各大洋,以下依次介紹亞洲、歐洲、非洲、美洲的近80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地理位置、歷史變遷、經濟、文化和風土人情等。編排上以地圖為綱,依圖立說。每卷每篇開頭都有一幅地圖,所繪地圖除一幅日本和琉球的取自中國資料,其余都描摹于外國地圖冊,雖然還嫌粗略,但已是當時的最高水平了。文字說明部分,在敘事中略加考釋,間有論說,要言不繁。書中重點介紹了歐美國家,并側重于近代歷史。
由于鴉片戰(zhàn)爭的刺激,由林則徐主持編譯《四洲志》首開先河,繼之魏源編《海國圖志》、徐繼編《瀛寰志略》,此外尚有梁廷枬著《海國四說》、姚瑩著《康紀行》、何秋濤著《朔方備乘》等,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知識界出現(xiàn)編著外國史地的小小熱潮。在這幾位留心外國事物的先知先覺者中,林則徐曾任兩廣總督,徐繼任閩浙總督,姚瑩任臺灣道,梁廷枬則長期在廣州擔任教職,他們身處東南沿海,最先感受到歐風美雨,加上本身具有經世思想和憂患情懷,便自然成為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代中國人。他們所著的幾部書便是中國人開眼看世界的產物,代表了19世紀40年代先進中國人對外部世界的認識水平。盡管這些著作還很粗糙,但是它們畢竟給閉塞的中國吹進一股新鮮空氣,也給古色古香的學術界帶來新變化。這批世界史地著作大大開闊了中國人的眼界,開始改變中國人傳統(tǒng)的“華夏中心”的褊狹心理,初步形成一個新的統(tǒng)一的世界觀念。
華夏中心觀由來已久,它是中國在與西方隔絕的環(huán)境中創(chuàng)造自己文明而形成的一種閉塞的觀念。它既是一種地理觀念,也是一種政治觀念、文化觀念、種族觀念。依這種觀念看來,中國不僅在地理位置上處于“天下”的中心,而且中國的文化也是最優(yōu)秀的,政治制度是最合理的,華夏民族是最優(yōu)越的。這種觀念已形成幾千年,并且成為共同的民族心理,根深蒂固,很難動搖。在明清之際,西方傳教士帶來了一些新的地理知識、天文知識、物理知識、醫(yī)學知識等,但大多數(shù)中國知識分子不接受它們,這不完全是因為他們不能理解這些知識,而主要是因為華夏中心的傳統(tǒng)觀念使他們不肯接受這些知識。當年一個叫李浚的人曾這樣批評利瑪竇的《坤輿圖說》:“近利瑪竇以其邪說惑眾,士大夫翕然信之……所著輿地全圖,洸洋窈渺,直欺人以其目之所不能見,足之所不能至,無可按驗耳。真所謂畫工之畫鬼魅也。毋論其他,且如中國于全圖之中,居稍偏西而近于北。試于夜分仰觀,北極樞星乃在子分,則中國當居正中,而圖置稍西,全屬無謂……(鄒)衍謂中國居天下八分之一,分為九州,而中國為赤縣神州。此其誕妄,又甚于衍矣。”李浚集中辨析中國是否居于天下的中心,而不論其他,就是因為華夏中心包含著華夏優(yōu)越的觀念,無論如何不能動搖。在他看來,在中國“于夜分仰視,北極樞星乃在子分”,說明華夏中心乃是天意,不是什么知識所能改變的。
華夏中心觀的核心是“夷夏之辨”,它認為居于天下中央的華夏文明(其實主要是漢族的文明)高于其他民族,所謂“聲教迄于四海”,在“夏”與“夷”的關系上,只能“用夏變夷”,不能“用夷變夏”。明清之際來華傳教士被稱為“西夷”,這不僅是說他們來自遙遠的西方國家,而且是說他們來自野蠻民族。因此中國人(除了個別人)對他們是鄙視的、拒斥的。活動于乾嘉時期的俞正燮曾見到一部傳教士寫的關于人體解剖的書,名《人身圖說》,他評論其內容說:“……又論人知覺在腦,其人南懷仁,于康熙時上《窮理學》書,云‘一切知識記憶不在于心,而在頭腦之內’,亦不出此書之旨。惜臟腑經絡,事非眾曉,臟腑不同,故立教不同。其人好傳教,欲中土人學之。不知中國人自有臟腑經絡,其能信天主教者,必中國臟腑不全之人,得此等千百,于西洋教何益?西洋人倘知此,亦當悔然自惜,掉首發(fā)舌,決然舍去歟。”俞正燮認為西方人的知覺在腦,中國人的知覺在心,中國人和西方人的臟腑不同,凡信天主教之人都是臟腑不全之人。俞正燮是位大學者,他的錯誤不僅在于他缺乏近代生理知識,而且在于他泥守“夷夏之辨”的傳統(tǒng)觀念,他不是從科學本身,而是從“夷夏之辨”的傳統(tǒng)觀念去理解和解釋《人體圖說》。結果這部《人體圖說》不但未能改變他的“知識記憶在于心”的錯誤觀念,反而從生理上加深了他對外國人的偏見。
不可否認,“夷夏之辨”、“內夏外夷”、“用夏變夷”等傳統(tǒng)觀念在中國歷史上起過某些積極作用,例如在少數(shù)族和異族侵擾中原的時期,它成為支持反侵擾斗爭的愛國主義的信念,但是它的負面作用更大,它是在封閉狀態(tài)下形成的一種民族自大心理,妨礙中國與外國的正常交流,從而阻礙了社會進步。據(jù)利瑪竇觀察,在明清之際能夠進入中國的外國人有三種,一種是從鄰國每年自愿向中國皇帝進貢的人,一種是懾于中國幅員廣闊而來向中國皇帝致敬的人,一種是羨慕這個偉大帝國的名聲而來此永遠定居的人,中國人認為他們是受了中國道德名望的吸引而來的。其實在明清之際中國已經落后于西方了,而“內夏外夷”的傳統(tǒng)觀念卻使中國人不能正確地認識自己和世界,仍然沉醉在“天朝上國”的迷夢中,仍然以頑固的“夷狄”觀念去看待西方人,結果使中國更加落后。
華夏中心、“夷夏之辨”等觀念又與中國的封建專制制度密切聯(lián)系著。中國的皇帝稱為“天子”,他是“萬王之王”,“君臨四海”,“四夷賓服”,為了維護他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權威,就必須維護華夏中心、“夷夏之辨”等觀念,因為這些觀念一旦動搖,他的“天子”神話也就會隨之動搖。明末的李玉庭曾批評傳教士自稱來自“大西”,他說:“我太祖高皇帝定鼎胡元,從古得天下之正,未有匹之者也。故建號大明,名稱實也。何物幺幺,輒命名‘大西’,抑思域中有兩大否?此以下犯上,罪坐不赦……頃見中國名流輩出,力斥其妄,稍自知非,易以‘泰西’。”李玉庭擔心西洋人自稱“大西”會造成“天下二主”,而改為“泰西”,就是表示臣服,他也因此放心了。在對外關系中,中國的統(tǒng)治者時時處處維護“君臨四海”、“四夷賓服”的體制,即使是形式上的。
但是,在鴉片戰(zhàn)爭中慘遭失敗的嚴酷事實迫使中國人不能不對那些擁有堅船利炮的“西夷”另眼相看了,不得不研究他們的文明,那是新興的資本主義文明,中國人從中得到最初的啟蒙教育,許多傳統(tǒng)觀念也不得不隨之發(fā)生變化。
《海國圖志》和《瀛寰志略》等書不再不顧事實地把中國畫得比外部世界還要大了。書中的地圖多是從外國書籍、資料中描摹的,這表明作者已基本接受了外國人的世界地理觀念。《瀛寰志略》寫道:“大地之土,環(huán)北冰海而生,披離下垂,如肺葉凹凸,參差不一。”這是對地球表層的形象描述,它把“大地之土”說成是“環(huán)北冰海而生”,從而否定了華夏地理中心說。姚瑩則說,看了世界地圖,“四海萬國具在目中,足破數(shù)千年茫昧”。所謂“數(shù)千年茫昧”,就是華夏地理中心說。
《海國圖志》等不僅介紹了新的世界地理知識,而且介紹了西方的歷史、政治制度、經濟制度、科學技術等,在中國人面前展示出一種迥然不同而又自成體系的文明景觀。
魏源指出,西方的經濟制度和中國不同,西方以商賈立國。他寫道:“自意大利裂為數(shù)國,教雖存而富強不竟,于是佛郎機(法國)、英吉利代興,而英吉利尤熾。不務行教而專行賈,佐行賈以行兵,兵賈相資,遂雄島夷。”徐繼也持同樣的看法,他寫道:“歐羅巴諸國,皆善權子母,以商賈為本計,關有稅而田無賦。航海貿遷,不辭險遠,四海之內,遍設埔頭,固由其善于操舟,亦因國計全在于此,不得不盡心力為之也。”近代西方是以工業(yè)立國的,它已走出重商主義階段,但是魏源等人所觀察到的還主要是西方人的海外貿易活動,因此得出了西方人“以商賈為本計”的結論。這雖然是一種表面認識,但它從經濟制度上去探討西方致富致強的原因,是難能可貴的,它啟導了中國的早期改良主義者。重商主義是早期改良主義者的思想特征之一。
開眼看世界的一代中國人對于西方的政治制度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興趣。在林則徐主持編譯的《四洲志》中已經介紹了英國的君主立憲制和美國的民主制。魏源和徐繼等還對西方的政治制度表示欣賞。例如魏源在介紹美國的民主政體時說:“公舉一大酋總攝之,匪惟不世及,且不四載即代受,一變古今官家之局,而人心翕然,可不謂公乎?議事聽訟,選官舉賢,皆自下始,眾可可之,眾否否之,眾好好之,眾惡惡之,三占從二,舍獨徇同,即在下預議之人亦由公舉,可不謂周乎?”又說:“國家之勃起,全由士民之勤奮,故雖不立國王,僅設總領,而國政操之輿論,所言必施行,有害必上聞,事簡政速,令行禁止,與賢辟所治無異。此又變封建、郡縣、官家之局,而自成世界者。”徐繼則寫道:“華盛頓,異人也……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chuàng)為推舉之法,幾于天下為公,骎骎乎三代之遺意。”并稱贊民主制度是“創(chuàng)古今未有之局”。雖然魏源等并不認為中國應該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但是這種贊嘆的介紹本身就具有離經叛道的意味。
魏源等對于西方的科學技術尤為贊揚。在《海國圖志》中,魏源指出:“歐羅巴人天文算學之密、工匠制作之巧,實逾前古。”他還用大量篇幅介紹西方的科技成果,對于火炮、火輪船、地雷、水雷、望遠鏡等都附圖說明其制作方法和使用方法。他認為這些都是西方的“長技”,值得中國學習。
西方人既然有他們自己的文明體系,在某些方面還高于中國,那么就不能把他們看作是文化落后的“夷狄”了。魏源指出:“夫夷、羌、狄之名,專指殘虐性情之名,未知王化者言之……非謂本國而外,凡有教化之國皆謂之夷狄也……誠知夫遠客之中有明禮行義、上通天德、下察地理、旁徹物情、貫串古今者,是瀛寰奇士、域外良友,尚可稱之為夷狄乎?”將“夷狄”的概念重新做了解釋,不再簡單地以國界和種族來區(qū)分是否為夷狄,而以文明發(fā)展程度的高低來區(qū)分是否為夷狄,這是一個歷史性的進步,它表明先進的中國人開始擺脫盲目自大的民族心理,而以一種健全的民族心理去
32 封疆大吏與晚清變局
對待其他民族了。一旦以一種健全的民族心理去對待其他民族,也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其他民族的長處。魏源就指出,東方民族和西方民族并沒有多少差異,他們都是富有智慧的民族,中華民族在科技領域也曾創(chuàng)造出燦爛的成果,“中國智慧無所不有,歷算則日月薄蝕、閏余消息不爽秋毫,儀器則鐘表晷刻不亞西土,至羅針壺漏創(chuàng)自中國而后西行”,雖然眼下中國在科技方面落后于西方,但中國人努力向西洋人學習,就會趕上去,那時“風氣日開,智慧日出,方可見東海之民猶西海之民”。這里沒有任何民族自大的心理,也沒有民族自卑感。盲目自大心理,使一個民族故步自封;民族自卑感,使一個民族失去自立于世界之林的勇氣。只有克服了民族自大心理和民族自卑感,才能使一個民族同其他民族正常往來,將自己融入世界大家庭之中。因此,“夷夏之辨”傳統(tǒng)觀念的動搖是中華民族走向世界、走向近代的前提條件之一。
從世界五大洲的地理知識中,從西方民族自成一系的文明體系中,從西方殖民主義者東來的事實中,開眼看世界的一代中國先進人物敏銳地覺察到世界正在走向一體化。魏源說:“從古不通中國之地,披其山川,如閱一統(tǒng)志之圖。覽其風土,如讀中國十七省之志。豈天地氣運,自西北而東南,將中外一家歟?”又說:“天地之氣,其至明而一變乎?滄海之運,隨地環(huán)體,其自西而東乎?”徐繼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天地之氣,忽爾旁推交通,混為一體,倘運會使然耶?然天下從此多事矣。”用“氣運”、“運會”一類傳統(tǒng)概念來說明世界走向一體化的原因當然是不科學的,但是這些概念旨在說明世界“混為一體”是一種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歷史趨勢,無疑是正確的。
當林則徐、魏源、徐繼等人開始破除傳統(tǒng)的華夏中心觀、樹立起新的世界意識時,他們就成為走出中世紀的第一代中國人,他們的思想就具有了近代啟蒙意義。
沿海督撫的困惑
鴉片戰(zhàn)爭以后,雖然產生了《海國圖志》、《瀛寰志略》這樣具有世界意識的啟蒙著作,但是未發(fā)生多少社會影響。戰(zhàn)爭的失敗只引起一時震動和激憤,很快就雨過忘雷,又恢復老樣子了。在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20年間,大清朝毫無更新景象,它失去了一次重要的歷史機遇。
結束鴉片戰(zhàn)爭的《南京條約》于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1842年8月29日)在停泊于南京長江江面的英國軍艦“皋華麗”號上簽訂,主要內容是五口通商、割讓香港、賠款、協(xié)定關稅等。清朝代表是杭州將軍耆英、四品頂戴伊里布、兩江總督牛鑒,英方代表是璞鼎查。條約簽訂后,英艦鳴炮21響,英兵狂呼“女王陛下萬歲”,相擁相抱,狂歡慶祝。耆英等面有愧色,心中卻如釋重負,畢竟使“英夷就撫”,結束了戰(zhàn)爭。
條約文本經過驛站以“八百里加緊”迅速呈送紫禁城中的道光皇帝。道光一夜未眠,獨自一人在殿階上踱來踱去,不時嘆息,直到天色將明,才回到大殿,寫下一道朱諭:“著俱照所議辦理。”道光是一個兢兢守成的皇帝,現(xiàn)在卻被碧眼金發(fā)的“夷人”割去了一片國土,這真是奇恥大辱,使他愧對開疆拓土的祖先。他至死也不能原諒自己,以致在遺囑中不讓在他的陵墓前建立圣德神功碑,他說:列祖各陵前均有圣德神功碑,“制度恢宏,規(guī)模壯麗,在我列祖列宗之功德自應若是尊崇,昭茲來許。在朕則何敢上擬鴻規(guī),妄稱顯號,而亦實無可稱述之處,徒增后人之譏評,朕不取也”。從他開始,以下咸豐、同治、光緒三帝也都被迫簽訂喪權辱國的條約,也都無顏建立圣德神功碑。
道光皇帝算是有自知之明的,然而他不明世界大勢,盡管一生勤政,卻無法挽救國勢的衰微,他的名字在歷史上總是與國恥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實事求是地說,鴉片戰(zhàn)爭之恥不能都由他個人負責,他是受到歷史條件的限制。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他也想振作起來,報仇雪恥,但不知怎樣才能戰(zhàn)勝那些陌生的“丑類”,他的大臣們也不知道。在這方面,當時最可能對他產生影響的是東南沿海地區(qū)的大員們,他們經常和外國人打交道,理應了解外情,應該能夠找到強國制敵之策,遺憾的是他們大多恪遵“守成之道”,不知進取,個別的有些眼光,卻也只是以“羈縻”為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