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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張先生與秦可卿

  張先生看病一節(jié)平平。張先生是一般化類型化職業(yè)化地寫的。功力如曹雪芹,寫那么多人物,也不可能個個富有什么“鮮明的個性”。但張先生的職業(yè)特點仍有認識價值。通過此一節(jié)流露出來的一些觀念習俗也還有點內容。首先,在醫(yī)藝上,人們尊敬業(yè)余的卻不尊敬專業(yè)的。張先生診病處方后,受到賈珍賈蓉尤氏及可卿“貼身服侍的婆子”等一干人的稱贊,此時,賈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飯吃久慣行醫(yī)的人。”初時,介紹此人時,賈珍說此人“學問最淵博,更兼醫(yī)理極精,且能斷人的生死……”。這都反映了一種輕視技藝,更加輕視以技藝為職業(yè)為謀生手段的觀點。技藝不算學問,單純的技藝沒有價值,學問兼技藝才有價值。什么是學問呢?大概是指治國平天下的大道,陰陽周易的混沌的無所不包的世界觀,中國自古是重大道而輕小術即輕技藝的。包括琴棋書畫之類,兼通是風雅,專門干這個就會身份很低。票戲的人可能出自名門望族,唱戲的人卻只是戲子。不知道這種觀念可與奧林匹克的業(yè)余原則之間有點什么共同之處沒有。
  
  其次醫(yī)生不聽病人家屬的“主訴”,而是靠診斷脈象來顯示自己的高明。所謂“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脈,再請教病源為是……看了脈息,看小弟說得是與不是……”這種“考醫(yī)生”的辦法,與其說是在看病,不如說是在看相。這樣,醫(yī)生的本領就在于察顏觀色,分析概括,估計揣摸,治不治病首先要說病,要說個八九不離十。這位張先生給秦可卿看病,脈象分析得頭頭是道,不但外行聽了服氣,內行聽了也無懈可擊。張先生對癥候的估摸也很了不起,貼身服侍的婆子贊道:“真正先生說得如神,倒不用我們說了……”。對于治療和預后,張先生則十分慎重,不做保證,不做肯定全稱判斷,只講可能性,講不止一種的可能性。所謂:“吃了這藥,也要看醫(yī)緣了”,醫(yī)也要講緣,也就不必負什么責任。加上張先生十分謙虛,叫作“晚生粗鄙下士”“毫無實學,倍增汗顏”,就更留有了足夠的余地。頭頭是道的分析,明明顯顯的癥候,模模糊糊的治療與預后,此行醫(yī)之道乎?又何止行醫(yī)焉!
  
  本來是看病的,張先生卻也對秦氏進行了心理咨詢。張先生道:“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這就是說不但要治標,而且要治本,而治本的藥方是——“難得糊涂”。
  
  這里,關于秦可卿的性格,書中寫得明明暗暗,令人捉摸不住。《紅樓夢》一般相當客觀地寫人物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以描寫的生動性與準確性取勝,或略加以詩詞謎語判詞散曲的象征暗示,便完成了人物的塑造。唯獨秦可卿,正冊上最后一名,“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重要地位擺得顯著,卻絕少客觀描寫,而盡是通過作者與書中其他人物之口講述(不是描寫)其個性。第五回秦氏出現(xiàn),寶玉在她房中睡中覺,作者說她“生得裊娜纖巧,行事溫柔和平”,此時她絕無病痛之兆。第八回談到秦鐘,作者介紹其身世并談到其姐:“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秦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風流也,瓜葛也,與溫柔和平不甚對得上號,作者在講述秦氏性格方面似乎向前走了一步,但仍是只有概念劃分,沒有具體內容,沒有現(xiàn)實主義賴以支持的細節(jié)。第十回璜大奶奶金氏找尤氏本欲告秦鐘的狀,才聽尤氏說道:“他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經(jīng)期有兩個多月沒有來……又說并不是喜”,病了,第一次報告有病。張先生過來看后,卻說:“大奶奶這個癥候,可是眾位耽擱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癥候了……”如此這般,忽然成了老病號了,前后不甚銜接。尤氏對金氏說起秦氏:“那媳婦……可心細,不論聽見什么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張先生則看病看出了秦可卿“心性高強”“聰明不過”“思慮太過”云云。這方面的三個“太過”一個心細,都是別人口中說出來的概念化的東西,也是沒有細節(jié)。及至第十一回,鳳姐帶寶玉來看可卿,秦氏說:“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心一分也沒有……我自想著,未必熬得過年去”,結果寶玉哭了,鳳姐“眼圈紅了”,幾成訣別!這病發(fā)展得恁快!從多數(shù)紅學家的已成定論的解釋,秦氏與賈珍有染,乃懸梁自盡而死,自可說通許多疑團,諸如秦氏臥房的書畫擺設,有關太虛幻境的故事,秦氏之死,都可以自圓其說。但有一條仍不明白,即秦氏死時鳳姐夢見可卿,夢中秦氏不但講了一回“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大道理,而且根據(jù)“榮時籌畫下衰時的世業(yè)”的英明深遠的戰(zhàn)略眼光,做出兩個具體指示,安排好祖塋和家塾,“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nóng),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有虛有實,符合一個封建大家族的長遠利益,符合一個封建大家族的正統(tǒng)觀念。這樣的道理這樣的指示,包括賈政和焦大在內的維護正統(tǒng)派也是想不到的。這樣的責任感與深謀遠慮的話直應是賈家的創(chuàng)業(yè)元勛、老祖宗寧國公說出來才夠份兒,怎么倒是邪惡美人、做事很不負責任也很不守道德的秦氏可卿托夢講述的呢?這不是虎頭安在了兔身上了嗎?
  
  總之,秦可卿這個人物很重要也很奇特,對她的表現(xiàn)描寫也很不正規(guī),頗有突兀之處,不接茬之處,難解之處。這個人物的塑造與以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為代表的,不但經(jīng)過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勃夫而且經(jīng)過恩格斯論述的現(xiàn)實主義方法大相徑庭。蓋中國傳統(tǒng)文學,特別是小說這種“大眾文學”樣式(詩歌散文方是傳統(tǒng)的“精英文學”),更富有游戲性,不像西洋的現(xiàn)實主義那樣嚴肅、那樣呆板、那樣鄭重。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里,回避隱諱,影射暗示,假托借代(如借秦氏之口講一番大道理),謎語占卜,牽強附會,以及種種文字游戲、結構游戲、情節(jié)游戲(如晴雯死后變成芙蓉花神云云)的方法用起來得心應手,與外國文學作品相比,自有一種中國特色的輕靈瀟灑。輕靈瀟灑而不失其份量,不失其痛切沉重,把荒唐言與酸辛淚結合起來,雖荒唐而字字血淚,雖血淚而荒唐可玩,這樣的寫法有一種特殊的間離感。這種創(chuàng)作特點在戲曲中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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