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不可將客氣當福氣,同床異夢才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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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為止,司馬懿對曹爽沒有任何不良印象。這位身為當朝首輔的皇室宗親,絲毫沒有驕橫跋扈的紈绔習(xí)氣。他以恭謹謙遜的后輩身份,時時向司馬懿請教。朝中事無大小,如果不先向司馬懿請示,曹爽絕不自作主張。
司馬懿一向謙卑以自牧。得到曹爽的如此敬重,司馬懿更是人敬一尺,我還一丈。曹爽既是曹魏首輔,又是皇室宗親,能如此禮敬自己,實屬難能可貴,萬萬不可將客氣當福氣,頤指氣使。因此,司馬懿總是把曹爽推在臺前,自謙老朽無能,后生可畏。
當朝宰輔曹爽與司馬懿這一少一老就這樣同心同德,通力合作,使朝政清明,當時人傳為美談。
然而,這只是表面。同床異夢,各懷鬼胎,才是真相。
曹爽依靠劉放、孫資的幫助,排擠了燕王曹宇等其他宗室競爭對手,取得了政治投機的成功。但他清楚,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曹爽不是等閑之輩。他能夠突然在曹叡死后迅速崛起為曹魏政壇的超新星,也絕非撞大運那么簡單。
曹爽的父親,是司馬懿以前的同僚曹真。曹真雖然軍事才華不是一流水準,但他善待部下,身先士卒,為人豪爽,贏得了司馬懿的尊重。曹爽一定程度上繼承了父親的優(yōu)點。他自小就以謹慎穩(wěn)重而在宗親中有較好的口碑,又和曹叡關(guān)系鐵桿從而由散騎侍郎起步,做到武衛(wèi)將軍的位置,更在曹叡臨終托孤之際,抓住劉放、孫資與曹宇等人的矛盾,一躍成為當朝第一人。
曹爽雖然貴為首輔,官居大將軍,假節(jié)鉞,加侍中、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賜爵武安侯,食邑一萬二千戶,但是他十分清楚,自己名字前面那一長串的官位和爵位并不代表真實的實力與權(quán)力。老太尉司馬懿年高德劭,長期活躍于戰(zhàn)場,被朝野上下看做“朝廷之望”。最重要的是,司馬懿在政界、軍界摸爬滾打數(shù)十年,積累的崇高威望和深厚人脈都遠非曹爽所能望其項背。
曹爽何嘗不想一朝權(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可是剛剛獲得的官職,其實只是空頭支票,并不代表賬戶上的現(xiàn)有資金。滿朝官員買不買賬,關(guān)鍵還要取決于自己的實力和表現(xiàn)。
所以,曹爽謹慎處事,小心翼翼地避免在剛上臺時就引起司馬懿的敵意。他卑躬屈膝,對司馬懿執(zhí)子弟禮,以此來贏得司馬懿的信任和朝廷上下的口碑。在不引起司馬懿敵意的情況下,曹爽還要加緊建功立業(yè)以贏取政治資本。直到終有一日,首輔之名實至名歸,那才可以與司馬懿分庭抗禮。
不當頭、不稱霸,韜光養(yǎng)晦,有所作為,這就是曹爽在執(zhí)政初期的基本方針。
曹爽的小九九,哪能逃出韜光養(yǎng)晦的祖師爺司馬懿的法眼?
但是,司馬懿一貫奉行敵不動我不動。曹爽對自己甚為謙恭,司馬懿并沒有理由打壓曹爽。而且,司馬懿也不確定曹爽下一步究竟想干什么。如果曹爽的所作所為并不侵犯自己的利益,司馬懿完全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自由。當前最重要的,是潛心軍政事務(wù),以博取更大的聲名和實際利益。
曹爽根基尚淺,司馬懿時機未到,兩人當面和和氣氣,背后各自積蓄力量,應(yīng)對隨時可能到來的發(fā)難。
第一個動作來自曹爽。曹爽主動上書皇帝,請求給司馬懿加官。
司馬懿當前的官職是太尉,已經(jīng)是三公之一,位極人臣,怎么還能再加?曹爽自有辦法。他搬出了兩個更牛的官職,奏請皇上恩準。
第一個官職,是封存已久的“大司馬”,第二個則是傳說中的“太傅”。
太傅,是《周官》里面的官職,僅次于傳說中的“太師”,職責是輔導(dǎo)太子。太傅這個官職,漢朝曾經(jīng)啟用過,但不常設(shè),乃是榮譽性的官職。
史書上說,曹爽請求為司馬懿加官太傅,是明尊暗貶,架空司馬懿的做法。這個記載大概是曹魏或西晉的史官為了給曹爽抹黑而捏造的罪狀之一,把曹爽嚴重弱智化了。
反駁理由可以有這樣幾個:
一、曹爽試圖為司馬懿加的官,乃是大司馬和太傅兩個,太傅固然可能是虛職,但大司馬在曹魏乃是響當當?shù)念^號軍銜,握有實權(quán)。
二、司馬懿在與曹爽共同執(zhí)政后的第八年才告老回家。難道司馬懿反應(yīng)這么慢,第八年才突然醒悟原來加我為太傅是奪權(quán)?
三、史書上明確記載了司馬懿除太尉外,還有侍中、持節(jié)、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等一系列官職和特權(quán),難道也因為加了一個太傅而一起剝奪了?
四、司馬懿在曹芳在位初期,還有過兩次中等規(guī)模的軍事活動。如果他已經(jīng)無權(quán)無責,這兩次用兵如何解釋?
總而言之,說曹爽此時就已經(jīng)把司馬懿架空,為時過早。這一方面污辱了曹爽的人格,另一方面也貶低了曹爽的智商。曹爽對于中國官場的規(guī)矩摸得很清楚:永遠不要簡單認為權(quán)力一定會隨著官職而升降。漢武帝朝的宰相,權(quán)力遠遠小于得寵的內(nèi)官;而清末光緒百日維新時期的康有為,官銜雖低,權(quán)力卻不小。
什么樣的人,就辦什么樣的事;多大的事,就有多大的權(quán)。權(quán)隨事走,事在人為。
朝廷方面,因為大司馬這個職位已經(jīng)克死過好幾任大司馬,太不吉利,所以給司馬懿加官太傅。
司馬懿欣然接受。有些人,容易被捧殺,一旦身居高位,簡直不知所措,開始異想天開胡作非為以加速自己的滅亡,比如吳質(zhì)。司馬懿不是這樣的人,他明白解決“高處不勝寒”問題的最佳訣竅:踏踏實實地辦最低下、最關(guān)切民生的實事,以積累良好的政治聲譽。
曹叡時代最大的弊政,就是大興土木,工程繁多,百姓不堪其苦。司馬太傅新官上任三把火,為民請命,罷除現(xiàn)役的民工上萬人,使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司馬懿的次子司馬昭這時候也已經(jīng)擔任洛陽的典農(nóng)中郎將。他秉承父親的精神,廢除一些瑣碎的小工程,不影響老百姓耕作和收獲的時間,贏得大家的交口稱贊。
在司馬懿父子踏踏實實積累政治聲譽的時候,曹爽也沒有閑著。
曹爽面對司馬懿,最大的劣勢在于孤身一人,沒有形成自己的黨羽和政治集團。
曹爽仔細分析可以拉攏的勢力:
朝中老臣,大體傾向司馬懿,不好拉攏;新進來的官員,人微言輕,還在觀望形勢,不會死心塌地跟著自己;曹氏宗親,經(jīng)過奪權(quán)事件后,繼續(xù)被牢牢禁錮在各地的封地。何況,曹爽在宗親之中,資格既非最老,關(guān)系也非最親;上次奪曹宇的權(quán),等于已經(jīng)把宗室得罪過了,如今起用宗室,乃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蠢事,曹爽當然不會去干。
要想在短期內(nèi)迅速建立起一支忠誠可靠,政治素質(zhì)過硬,足以與司馬懿相抗衡的政治團隊,難度非常高。
但是這難不住曹爽。他決定用非常之策,非常之人。
曹爽想起了曹叡時代在全國范圍內(nèi)有重要影響的一宗大案要案。他要起用的人,正是當年那批政治犯。
曹爽取出了塵封已久的絕密卷宗,撣去灰塵,細細翻看。隨著灰塵的簌簌掉落,八年前一樁撲朔迷離的政治大案逐漸浮出水面。
當時還是曹叡時期,太平日久。雖然邊疆還時有戰(zhàn)事,但帝國的心臟地帶早已經(jīng)遠離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在這太平安逸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新一代的年輕人,渴望刺激和不平凡。
這代年輕人之中,最杰出的人物有三個:何晏、鄧飏、夏侯玄。
何晏,是漢末最有權(quán)勢的人物大將軍何進的孫子。何進死后,曹操照例把何進的兒媳婦笑納進自己的后宮,收何晏當了干兒子。有了這樣的出身,何晏自然不把太子曹丕放在眼里。太子穿什么樣的衣服,何晏也穿什么樣的衣服,以至于兩人老在公共場合撞衫,曹丕恨得咬牙切齒,暗罵何晏是“假子”。
何晏出身高貴,又是寂寞的青年哲學(xué)家、曹魏第一帥哥,在中國帥哥史和思想史上都很有地位。在魏晉思想界萬馬齊喑的時代,何晏猶如一顆啟明星,前承漢末經(jīng)學(xué)之余緒,后啟魏晉清談之先風,著作有《論語集解》、《道德論》等,都是非常有分量的作品。
高貴而寂寞的帥哥思想家何晏,和另一位天才曹植一樣,遭到了腹黑之王曹丕的羨慕嫉妒恨。曹丕即位之后,何晏郁郁不得志,只好在寂寞的香氣里顧影自憐。
曹丕死后,曹叡立即宣召何晏進宮。何晏非常激動,以為將迎來政治上的春天,大展拳腳。然而,曹叡看中的只是他的文學(xué)才華。曹叡讓何晏為自己新蓋的大樓寫一篇賦。在這位雄才偉略的皇帝眼中,何晏不過是個高級文學(xué)侍從罷了。
我何晏天縱英才、滿腔熱忱,難道就要以此終老?心有不甘,無可奈何。
鄧飏的來頭更猛:他的祖上是東漢開國第一功臣鄧禹。但是鄧飏的仕途更坎坷:他曾擔任尚書郎,接著外放洛陽令。洛陽是曹魏的首都,世家勢力盤根錯節(jié),人事關(guān)系異常復(fù)雜,洛陽令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官,頂多就是個打雜的管家。鄧飏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慘遭免官。輝煌的仕途戛然而止。不久,鄧飏又被起用為小小的中郎官,才智不得充分發(fā)揮。他對現(xiàn)實政治一肚皮牢騷。
夏侯玄,出身于為曹魏帝國的締造立下汗馬功勞的軍功世家夏侯家族。祖輩夏侯惇、夏侯淵,都是杰出的軍事統(tǒng)帥;父親夏侯尚,在曹丕時代也是軍界三大將星之一。夏侯尚死后,年僅十七歲的夏侯玄繼承父親爵位,不到二十歲就擔任散騎侍郎。散騎侍郎,只有曹魏帝國最杰出的青年才俊才能擔任,乃是無上的榮耀。然而,這種榮耀卻遭到了裙帶關(guān)系的玷污。
曹叡寵愛的毛皇后,有個弟弟毛曾,粗鄙不堪,居然也被任命為散騎侍郎。有一次,曹叡令毛曾與夏侯玄同坐,時人調(diào)侃之為“蘆葦靠在玉樹上”(蒹葭倚玉樹)。夏侯玄憤憤不平,怒形于色。曹叡忌恨之下,貶了夏侯玄的官。
朗朗如日月入懷的夏侯玄,如今只好獨酌邀明月,試問今夕何夕。
何晏是最負盛名的思想家,鄧飏是八面玲瓏的社交達人,夏侯玄則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他們滿懷理想與抱負,帶著年輕的偏激與青春的張揚,憧憬漢末士人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模仿他們玩起了人物品評。他們掌握了曹魏的民間輿論,把政壇的人物重新評過。這三個懷才不遇的青年才俊終于走到了一起,這注定是一場時代的盛會。
他們激烈抨擊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憑什么官二代能通過九品官人法平步青云,而窮人家的人才卻湮沒不彰?
他們極其不滿當前的權(quán)力分配:為什么國家的最高權(quán)力要掌握在一群暮氣沉沉的老年人手里,卻不能任用最有激情的青年政治家銳意革新?
以夏侯玄為領(lǐng)袖,何晏、鄧飏為核心的政治沙龍越玩越大,吸引了更多不甘平庸的年輕人的加入。其中有諸葛亮的族弟諸葛誕、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舊臣李休的兒子李勝、劉放的兒子劉熙、孫資的兒子孫密……
事態(tài)的擴大、輿論的激化,終于引起了朝廷的不安。建安時代的老臣董昭出面,要求朝廷取締這個非法社團,處罰有關(guān)人員。
幾乎所有的參與者,都受到了相應(yīng)的處罰:他們被定了個“浮華”的罪名,免為庶人;他們的檔案中有相關(guān)記錄,從此政治前途一片黯淡無光;這簡直是一次漢末黨錮的翻版。
我說的是“幾乎所有的參與者”,也就是說,有例外。例外者,正是司馬懿的大公子——司馬師。
浮華案發(fā)的時候,司馬懿正在西部對蜀作戰(zhàn)的第一線與諸葛亮斗智斗勇,他萬萬料不到年少氣盛的司馬師居然會卷入這樣的是非之中。事情是怎樣擺平的,史書并沒有記載。我們只知道,司馬師完全沒有受到“浮華案”的負面影響。
從此之后,司馬師與他曾經(jīng)的朋友們分道揚鑣。他通過父親的手腕和關(guān)系網(wǎng),順利進入體制內(nèi),成為一名公務(wù)員。司馬師要靠繼承自父親的血統(tǒng)與權(quán)謀,在仕途之上穩(wěn)步攀升。
而他曾經(jīng)的朋友們——何晏、鄧飏、夏侯玄,則只好沉潛水底,忍耐寂寞,等待著出頭的時機,期待著實現(xiàn)抱負的機會。在他們眼里,曹魏政權(quán)目前雖然還運行得四平八穩(wěn),但早已經(jīng)老朽腐敗,有待于新鮮血液的注入和制度的改弦更張。而司馬懿這種上了年紀的老官僚顯然沒有改革的魄力,他們期待著能有一位年輕執(zhí)政者的出現(xiàn),成為他們的領(lǐng)袖。
曹爽合上案卷,閉目沉思。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哪里還能尋找到如此完美的合作伙伴?
曹爽這次沒有向司馬懿請示。他自行其是,進行了一系列人事任免與調(diào)動:
鄧飏,起用為潁川太守,入為大將軍長史。
何晏,起用為散騎侍郎。
夏侯玄,起用為中護軍。
李勝,起用為洛陽令。
幾個大刀闊斧的動作,將“浮華案”的政治要犯都收入自己幕下,一個代表新勢力的政治集團初見雛形。
曹爽建立政治集團的動作,并沒有逃過一個政治投機客敏銳的眼睛。此人智商高絕、權(quán)謀滿腹,堪稱翻版的小司馬懿,主動上門找曹爽求官。
(摘自《老謀子司馬懿》,重慶出版社2012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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