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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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世道還沒來時,這地方住著個人,就叫羅伯特·雷德岡特利特爵爺,他的事你一定聽過。這一帶幾輩子都忘不了,以往老祖宗只要聽到誰提起他,個個心驚肉跳。在蒙特羅斯那年頭,他跟高地人是對頭。到1652年,跟著格倫凱恩進了山。所以查理二世當了王上,誰還比得上雷德岡特利特老爺吃香?他到了倫敦的王宮,封了爵士,封爵士的劍是王上的御用寶劍。他這鐵桿派回來成了橫沖直撞的猛虎,招兵買馬要剿滅維新黨。;庶h的人兇狠,維新黨的人不怕邪,半斤對八兩,就看誰先得手,所以他們豁出命來干。雷德岡特利特歷來用硬的一手,他的大名遠遠近近無人不曉。山里人真倒霉,不怕你躲進山谷里,老林里,巖洞里,只要雷德岡特利特帶著獵犬,吹著號追,你就跑不了,山里人簡直成了山里的鹿。不說假,你要是叫他們一伙逮著了,那就不客氣,宰你像是高地人宰一頭鹿。一句多話也不問!澳阈艊虇幔俊辈恍艈?“預備——瞄準——放!”你就直挺挺地躺著了。
四面八方的人對羅伯特爵爺又恨又怕。他們說他跟魔王撒旦結了伙,說他刀槍不入,子彈射到他牛皮盔甲上就像冰雹落到地上,還說他有匹寶馬,能在懸崖峭壁一樣陡的山上追兔子,又說他這類寶還很多,連野鴨子也逃不出他的手。大家背地里罵起他來少說也是“殺千刀的雷德岡特利特”。不過呢,他對自己手下人倒不壞,佃戶個個喜歡他。那些跟班的,還有當騎兵的,更不用說,巴不得他長命百歲。這幫子人他出去“清剿”就帶著,維新黨說“清剿”就是殺人不眨眼。
告訴你吧,我家爺爺原就住在雷德岡特利特的地盤上,那地方叫櫻草坡。我們很早很早住他的地,靠著他家過日子。那地方真叫人喜愛,我看空氣比哪兒的都干凈、新鮮。現(xiàn)在沒有人住了,前三天我還在破門框上坐了一回,這地方現(xiàn)在落到了什么樣幸喜我沒眼看見。話別拉扯遠了,我家爺爺叫斯蒂尼·斯廷森,年輕時是個到處跑的頂呱呱的人物。他住在那地方。我像爺爺風笛吹得好,出了名,吹有的曲子在坎伯蘭沒對手,彈快步舞曲手指最靈巧,從貝維克到卡萊爾誰也比不上。像斯蒂尼這樣的人他們不會把他當維新黨,這一來他就成了他們說的保王黨,現(xiàn)在我們把這些人叫擁護詹姆斯二世的人。把他算作保王黨沒別的原因,就因為非得算一個不可,不算這個就算那個黨。他一點也不恨維新黨,看到流血的事心里不是滋味,可又只得跟著羅伯特爵爺鞍前馬后跑,見過的缺德事挺多,有時候躲不過還得自己干干。
我家爺爺算是討老爺喜歡,城堡里上上下下的人又認識,一遇到他們有了開心事,就讓人叫去吹笛子。老管家名叫杜格爾·麥卡勒姆,風里雨里,泥里水里,好好歹歹都跟著羅伯特爵爺跑,偏偏最愛聽風笛,總對爵爺說我家爺爺?shù)暮迷。杜格爾有本領,說什么都能叫爵爺依著他。
誰知道后來鬧起了大革命,杜格爾跟他老爺兩個都只當這一來他們完了。后來世道變是變了,可沒有變得人家想的那么大,杜格爾跟他老爺也不害怕了。維新黨口口聲聲叫喚不放過一幫老冤家,特別是饒不了羅伯特·雷德岡德利特爵爺。只不過要叫世道來個天翻地覆,牽動的大人物實在太多,那些事他們都沒少一份。到后來是國會開了恩。羅伯特爵爺睹咒發(fā)誓說他只打了狐貍,沒抓維新黨,結果沒動他一根毫毛。他照舊過得快快活活,屋子里晚上亮堂堂,要說與以往有什么不同,大概要數(shù)對那些不信國教的人罰不了款,往日他的貯藏室、地窖虧了那幫人的罰金才堆滿了吃的。這不用看別的,只用看他對佃戶的租金逼緊了就知道。現(xiàn)在不同過去,交租的日子一到,他們就得拿錢,沒有錢他就不高興。他這人是惹不起的,誰還愿叫他發(fā)火呢?他要不就破口罵,要不就暴跳,要不就拉下臉來,有時候你見了真會以為他是鬼附了身。
我家爺爺說來呢不大會盤算,這不怪他胡亂花錢,只怪他沒存錢的本領。偏偏他誤了兩期租金。圣神降臨節(jié)那天,人家頭一趟來催,讓他吹吹笛子,說說好話,對付過去了。可是到了圣馬丁節(jié),管租地的人捎來話說說,第二天得交租金,要不然叫他斯蒂尼滾蛋。他弄那筆錢哪會那么容易?幸好他人緣不壞,總算把錢湊夠了數(shù)。有老大一筆,一大半是向一個鄰居借的。那鄰居叫勞里·拉普萊克,滑頭透頂。勞里的錢多得數(shù)不清。他打豬比得過獵狗,跑起來比得過兔子。當維新黨還是保王黨,當圣人還是造孽,全得看風怎么吹。這世道興革命,他滿嘴離不了革命。閑著沒事的時候,他愛聽人吹吹風·笛。當然主要還是他覺得借錢給我家爺爺穩(wěn)當,有櫻草坡放著的東西作抵押。
我家爺爺急急忙忙趕到雷德聞特利特城堡,手里提的錢袋沉甸甸,心里倒輕快,慶幸可以免吃老爺?shù)目囝^。沒想到,一進城堡他就聽說羅伯特爵爺氣得發(fā)了風濕痛,因為他沒有在12點前趕來。照杜格爾猜,老爺發(fā)火其實不是就為著錢沒到手,是舍不得趕我家爺爺走。他看到我家爺爺來了滿臉是笑,把爺爺領進那間梓木大客廳。廳里只坐著老爺一個,身邊誰也沒有,只有一條大猴子。那猴大家都嫌,老爺卻特別喜愛。這家伙連肚腸都爛透了,專愛做缺德事,討好它不容易,得罪它卻容易。它在城堡里四處亂闖,嘰哩哇啦叫,抓人,咬人,天氣要變壞時或者世上要出亂子時更加發(fā)狂。羅伯特爵爺叫他韋爾少校,燒死的那巫師就是叫韋爾少校。這猴子的名字和德性沒幾個人喜愛,大家都說這名字叫得古怪。我家爺爺見到他一進來門便關上了,心突突直跳?磥砜慈ィ髲d里除了老爺、杜格爾·麥卡勒姆,就只有那少校,這樣的事他還是頭一次遭遇到。
羅伯特爵爺穿件天鵝絨寬松長衣,歪靠在一張大扶椅上,腳擱在矮榻上,風濕痛與結石痛一起發(fā)了作,臉色難看得像棺材里拖出來的人。韋爾少校坐在他對面,穿件鑲邊紅衣,頭上戴了老爺?shù)募侔l(fā)。羅伯特爵爺痛得哼一聲,猴子也會哼一聲,就像一個身乎兩個頭的怪物。這一對人人見著厭,也人人見著怕。老爺護身的盔甲掛在身后的釘上,大刀和手槍伸手就可拿到。他沒有改以往的習慣,武器隨身帶,馬日日夜夜不卸鞍。過去抓山里人,他只要一聽到風聲,能立刻翻身上馬,就靠了這樣做。有人說他是怕維新黨來報仇,可是我看只不過是習慣了。他還會怕誰么?收租金的帳簿擺在手邊,黑封面,夾著銅夾,簿子里還擺著本《罪過錄》,放《罪過錄》那頁正記著櫻草坡來的人沒按時交租的憑據(jù)。羅伯特爵爺望了我家爺爺一眼。這一望不要緊,我家爺爺?shù)男呐K就沒有了力氣再跳。誰都知道,他皺眉頭與別人不同,你清清楚楚看得見他額頭上有個馬蹄印,陷進很深,像是真被馬蹄踹過。
“你這龜兒子,是空著雙手來的嗎?”羅伯特爵爺問,“聽著,要是你——”
我家爺爺滿臉堆笑,先行個屈膝禮,再把錢袋啰地往桌上一放,像是辦著件有功的事,很得意。老爺一把拖過錢袋,問道:“都交足了嗎,斯蒂尼?”
“請老爺過目!蔽壹覡敔斦f。
“杜格爾,你下樓去,給斯蒂尼倒杯酒。”老爺吩咐道,“我在這里數(shù)錢,開張收據(jù)!
可是兩人出門還沒走幾步,只聽到羅伯特爵爺大叫一聲,把城堡險些震塌。杜格爾撥腿往回跑,當差的也飛一樣趕了來。老爺叫個不停,一聲比一聲叫得更難聽。我家爺爺不知道該站著不動還是溜之大吉,后來不知為什么倒走進了客廳里。這地方已經(jīng)全亂了套,進進出出沒有人過問。老爺大喊大叫要人往腳上澆冷水,還嚷著喉嚨發(fā)燒,要灌酒涼涼。他不停地哎喲,哎喲,哎喲直哼。手下人把水端進來,等到他一雙發(fā)腫的腳伸進盆子里時,他又叫喚水燙得發(fā)痛。我聽人說,盆子里水的確在冒氣泡,在滾,就像鍋子里的水在開。老爺端起酒杯,把酒潑到杜格爾頭上,說給他倒的不是杯酒,是杯血。千真萬確,管家第二天洗衣服,洗下的是血。那猴子,就是叫作韋爾少校的那猴子,不聽使喚,大聲嚷嚷,像在笑話他主人。我家爺爺頭腦已經(jīng)糊涂,把錢忘了,該拿張收據(jù)的事也忘了,空著手下?lián)АK贿吪芤贿吢牭浇泻奥曉絹碓叫,最后是一聲哼,拉得老長,可是叫人發(fā)毛,城堡里便傳開了,說老爺死了。
我家爺爺就這樣走開了,一路上還不知怎么辦好,只滿心希望杜格爾看見了錢袋,也聽到了老爺說寫張收據(jù)。少爺約翰從愛丁堡趕回來料理后事,現(xiàn)在該稱他作約翰爵爺。約翰爵爺跟他老子歷來不和。他原來學的是法律,后來進了蘇格蘭的最后一屆議會,投票贊成搞聯(lián)合王國,據(jù)說是得了一大筆好處費。要是他老子從棺材里爬得出來,為了這事準會揪著他,把他在自家火爐的石頭上撞開腦袋。有人覺得老爵爺盡管兇,小爵爺盡管說話文質(zhì)彬彬,小的卻還不如老的易打交道,不過大部分人說半斤八兩。
杜格爾·麥卡勒姆身體并不行,不是那種粗壯或者結實的人,但也得在家到處跑,張羅爵爺?shù)膯适拢@都是他分內(nèi)的事,結果鬧得臉上沒有了人色。到天快黑時,杜格爾顯得更加難看,還只好最后一個睡。他住在一間圓形的小房子里,正對著作靈堂的那一間。老爺在世時住在作靈堂的房間,現(xiàn)在正像別人說的,躺在那里動也不能動。到下葬前天的夜里,杜格爾再也蹩不住壓在心頭的話。他想到了辦就辦,客客氣氣把哈欽老頭請到自己房里,說是想與他談談。兩人坐到那間圓形小房子里后,杜格爾給自己倒了杯酒,又給哈欽倒了杯,祝他健康長壽。他說自己在世上活不長了。原來,羅伯特爵爺在世時,天天夜里會吹那只銀哨子,叫杜格爾過去幫他翻轉身,但羅伯特爵爺死了以后,天天夜里照舊聽到哨聲。杜格爾說,放死人的樓上只有他一個人(除了他,沒第二個人愿意陪著斷了氣的羅伯特·雷德岡特利特爵爺),他聽到哨聲從沒敢去,可是現(xiàn)在他良心上過不去,覺得自己沒辦分內(nèi)的事不應該!罢绽碚f,人一死就不用再侍候,可是羅伯特爵爺死了我還得侍候他。”麥長勒姆說,“他再吹哨我就會過去,所以我請了你來陪我,哈欽!
哈欽不愿干這個差事,不過他在刀里槍里闖時,在發(fā)生什么口角時,都與杜格爾是并肩齊膀站在一起的,現(xiàn)在逢到這種為難事,也就不會不答應。于是兩個老伙伴一起喝了一大盅。哈欽活像個牧師,要念一章《圣經(jīng)》。杜格爾別的都不愿聽,只聽了哈欽這一回。
到了半夜,城堡靜得像座墳,那銀哨聲聽起來特別尖,就像真是羅伯特爵爺在吹。兩個老仆人馬上起身,跌跌撞撞往死人房間里走。哈欽用眼一瞧,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房間里亮著火把,只見爵爺就坐在棺材蓋上,還是生時那副模樣。哈欽往前一栽,像是死了過去。他說不上在門邊昏過去有多久。醒過來后,他大聲叫管家,管家沒有應聲。他又把整個房子的人叫了起來,結果發(fā)現(xiàn)杜格爾死了,就倒在離放主人的棺材的靈臺不到兩步遠的地方。那銀哨子已不見了蹤影,奇怪的是后來好多次大家聽到房頂?shù)牟t望臺上、鳥筑窩的煙囪里、炮臺上都有哨聲傳出。約翰爵爺不許人對外提這事,葬禮照常舉行,沒有再鬧出鬼來。
喪事料理完畢后,新爵爺開始管家了。凡有拖欠的佃戶一個個都得作交代,我家爺爺在帳簿上的欠債全都掛在那兒,也免不了點名。他急忙趕到城堡,想說清楚原委,被帶去見約翰爵爺。約翰爵爺坐在他老子原先坐的椅上,還身披重孝,身邊放著的是把小兩刃劍,不是他老子的大刀。那把大刀連刀身帶刀柄、刀鞘用了一百磅鋼。約翰爵爺與他家的佃戶談的話我聽人說過不知多少次,聽多了我還只當我當時就在場,其實那時候還沒有出生。不瞞你說,我的一個叫艾倫的朋友常開玩笑,學悃戶和爵爺講話的腔調(diào),一個求情,說起話來畢恭畢敬,一個假慈悲,裝作可憐別人。他說他家爺爺說話的時候眼睛老盯著帳簿,就像那簿子是條大惡狗,得提防著猛地跳過來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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