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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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坐一會,已是十點鐘時候,遂會了茶賬回去。早有那辛右江在那里等著,拿了一枝如意來看,原是水晶的,不過水晶里面,藏著一個蟲兒,可巧做在如意頭上。我看了不對,便還他去了。德泉問我到哪里去來。我告訴了他。又說起那個穿皮衣服的,煞是奇怪可笑。德泉道:“這個不足為奇。這里巡捕房的規(guī)矩,犯了事捉進去時穿甚么,放出來時仍要他穿上出來。這個只怕是在冬天犯事的。”旁邊一個管賬的金子安插嘴道:“不錯。去年冬月里那一起打房間的,內中有兩個不是判了押半年么。恰是這個時候該放,想必是他們了。”我問甚么叫做“打房間”。德泉道:“到妓館里,把妓女的房里東西打毀了,叫打房間。這里妓館里的新聞多呢,那逞強的便去打房間,那下流的,便去偷東西。”我道:“我今日看見那個人穿的很體面的,難道在妓院里鬧點小事,巡捕還去拿他么?”德泉道:“莫說是穿的體面,就是認真體面人,他也一樣要拿呢。前幾年有一個笑話:一個姓朱的,是個江蘇同知,在上海當差多年的了;一個姓袁的知縣,從前還做過上?h丞的。兩個人同到棋盤街么二妓館里去頑。那姓朱的是官派十足的人,偏偏那么二妓院的規(guī)矩,凡是客人,不分老小,一律叫少爺?shù)。妓院的丫頭,叫了他一聲朱少爺,姓朱的劈面就是一個巴掌打過去道:‘我明明是老爺,你為甚么叫我少爺!’那丫頭哭了,登時就兩下里大鬧起來。妓館的人,便暗暗的出去叫巡捕。姓袁的知機,乘人亂時,溜了出去,一口氣跑回城里花園衖公館里去了。那姓朱的還在那里‘羔子’‘王八蛋’的亂罵。一時巡捕來了,不由分曉,拉到了巡捕房里去,關了一夜。到明天解公堂。他和公堂問官是認得的,到了堂上,他搶上一步,對著問官拱拱手,彎彎腰道:‘久違了。’那問官吃了一驚,站起來也彎彎腰道:‘久違了。呀!這是朱大老爺,到這里甚么事?’那捉他的巡捕見問官和他認得,便一溜煙走了。妓館的人,本來照例要跟來做原告的,到了此時,也嚇的抱頭鼠竄而去。堂上陪審的洋官,見是華官的朋友,也就不問了,姓朱的才徜徉而去。當時有人編出了一個小說的回目,是:‘朱司馬被困棋盤街,袁大令逃回花園衖。’”
我道:“那偷東西的便怎么辦法呢?”德泉道:“那是一案一案不同的。”我道:“偷的還是賊呢,還是嫖客呢?”德泉道:“偷東西自是個賊,然而他總是扮了嫖客去的多。若是撬窗挖壁的,那又不奇了。”子安插嘴道:“那偷水煙袋的,真是一段新聞。這個人的履歷,非但是新聞,簡直可以按著他編一部小說,或者編一出戲來。”我忙問甚么新聞。德泉道:“這個說起來話長,此刻事情多著呢,說得連連斷斷的無味,莫若等到晚上,我們說著當談天罷。”于是各干正事去了。
下午時候,那辛若江又帶了兩個人來,手里都捧著如意匣子,卻又都是些不堪的東西,鬼混了半天才去。我乘暇時,便向德泉要了賬冊來,對了幾篇,不覺晚了。晚飯過后,大家散坐乘涼,復又提起妓館偷煙袋的事情來。德泉道:“其實就是那么一個人,到妓館里偷了一支銀水煙袋,妓館報了巡捕房,被包探查著了,捉了去。后來卻被一個報館里的主筆保了出來,并沒有重辦,就是這么回事了。若要知道他前后的細情,卻要問子安。”
子安道:“若要細說起來,只怕談到天亮也談不完呢,可不要厭煩?”我道:“那怕今夜談不完,還有明夜,怕甚么呢。”子安道:“這個人性沈,名瑞,此刻的號是經武。”我道:“第一句通名先奇,難道他以前不號經武么?”子安道:“以前號輯五,是四川人,從小就在一家當鋪里學生意。這當鋪的東家是姓山的,號叫仲彭。這仲彭的家眷,就住在當鋪左近。因為這沈經武年紀小,時時叫到內宅去使喚,他就和一個丫頭鬼混上了。后來他升了個小伙計,居然也一樣的成家生子,卻心中只忘不了那個丫頭。有一天,事情鬧穿了,仲彭便把經武攆了,拿丫頭嫁了。誰知他嫁到人家去,鬧了個天翻地復,后來竟當著眾人,把衣服脫光了。人家說他是個瘋子,退了回來。這沈經武便設法拐了出來,帶了家眷,逃到了湖北,住在武昌,居然是一妻一妾,學起齊人來。他的神通可也真大,又被他結識了一個現(xiàn)任通判,拿錢出來,叫他開了個當鋪,不上兩年就倒了。他還怕那通判同他理論,卻去先發(fā)制人,對那通判說:‘本錢沒了,要添本;若不添本,就要倒了。’通判說:‘我無本可添,只得由他倒了。’他說:‘既如此,倒了下來要打官司,不免要供出你的東家來;你是現(xiàn)任地方官,做了生意要擔處分的。’那通判急了,和他商量,他卻乘機要借三千兩銀子訟費,然后關了當鋪門。他把那三千銀子,一齊交給那拐來的丫頭。等到人家告了,他就在江夏縣監(jiān)里挺押起來。那丫頭拿了他的三千銀子,卻往上海一跑。他的老婆,便天天代他往監(jiān)里送飯。足足的挺了三年,實在逼他不出來,只得取保把他放了。他被放之后,撇下了一個老婆、兩個兒子,也跑到上海來了。虧他的本事,被他把那丫頭找著了,然而那三千銀子,卻一個也不存了。于是兩個人又過起日子來,在胡家宅租了一間小小的門面,買了些茶葉,攙上些紫蘇、防風之類,貼起一張紙,寫的是‘出賣藥茶’。兩個人終日在店面坐著,每天只怕也有百十來個錢的生意。誰知那位山仲彭,年紀大了,一切家事都不管,忽然高興,卻從四川跑到上海來逛一趟。這位仲彭,雖是個當鋪東家,卻也是個風流名士,一到上海,便結識了幾個報館主筆。有一天,在街上閑逛,從他門首經過,見他二人雙雙坐著,不覺吃了一驚,就踱了進去。他二人也是吃驚不小,只道捉拐子、逃婢的來了,所以一見了仲彭,就連忙雙雙跪下,叩頭如搗蒜一般。仲彭是年高之人,那禁得他兩個這種乞憐的模樣,長嘆一聲道:‘這是你們的孽緣,我也不來追究了!’二人方才放了心。仲彭問起經武的老婆,經武便詭說他死了;那丫頭又千般巴結,引得仲彭歡喜,便認做了女兒。那丫頭本來粗粗的識得幾個字,仲彭自從認了他做女兒之后,不知怎樣,就和一個報館主筆胡繪聲說起。繪聲本是個風雅人物,聽說仲彭有個識字的女兒,就要見見。仲彭帶去見了,又叫他拜繪聲做先生。這就是他后來做賊得保的來由了。從此之后,那經武便搬到大馬路去,是個一樓一底房子,胡亂弄了幾種丸藥,掛上一個京都同仁堂的招牌,又在報上登了京都同仁堂的告白。誰知這告白一登,卻被京里的真正同仁堂看見了,以為這是假冒招牌,即刻打發(fā)人到上海來告他。”
正是:影射須知干例禁,衙門準備會官司。未知他這場官司勝負如何,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