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下去不行。”徐叔抹了把汗,抬頭看看時辰,“遠處玉山的雪水消融,水勢已經(jīng)漲起來。如今水渠改道,若是這塊巨石再不移開,水流涌將過來,咱們這些人都跑不了。”
一名士兵俯身,聽了聽地面深處傳來的轟隆聲,臉色蒼白:“水流馬上便要過來了!”
“要不趕緊撤吧?”
景云雙眸之中直要噴出火來:“這改道水渠若是不能通暢,此計就是敗了!一旦敗了,要有多少弟兄們死在這長風(fēng)城下!”
他二話不說,直接脫了身上盔甲,露出身上精壯結(jié)實的肌肉,跳下半人高的水中便去推石頭。韓維桑的力氣自然不如這些男人,心念一轉(zhuǎn),忽然罵自己太過糊涂,叫來了數(shù)名士兵,示意他們將這兩日砍下的松樹搬過來:“一頭抵在石頭與地面縫隙間,用力撬另一頭,大伙兒一起用力,把石頭撬開!”
漢子們紛紛跳下了水渠,豎起一根又一根撬棒,石頭略略動了分毫,眾人一陣歡呼。只是尚未開心多久,忽然見到遠處山間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巨浪洶涌奔來—
“水!大水來了!”
眾人大驚失色,唯有景云面容不動,喝道:“再撬一次!”
“一,二,三!”
男人們低沉的吼聲中,巨石終于被撬動,轟隆隆地滾向一側(cè)。
新的渠道打通!
眾人來不及歡呼,忙不迭地四肢并用爬上兩邊高地,恰好與那山間洪流擦身而過。
那萬馬奔騰的水流之威,令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大驚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騰澆灌那燃燒著的整座山頭,驀然間水火相接,天地間起了濃濃一股黑煙,幾乎將視線遮蔽起來。而長風(fēng)城正在交戰(zhàn)的兩軍聽到這巨大聲響,無不望向城東那冒起粗壯濃煙墻壁的山頭,甚至忘了彼此廝殺。
轟隆。
轟隆!
……
數(shù)十聲巨響之后,那巍峨壯闊的獨秀峰半座山頭,竟以肉眼可見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斷裂了!
守城的士兵們表情變得驚恐—這山,竟然炸裂了!
“媽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這天地之威中,士兵們?nèi)酉挛淦鞅汩_始奔散,王老將軍站在城頭,眼看著獨秀峰被炸裂,塵土飛揚中,天地齊暗,五指不見,忽地慘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載初命人放了這場大火,燒燙了整座山頭,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后改挖渠道,將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燒得發(fā)燙的山。
遇熱的山石驀然間被澆灌雪水,自然炸裂開!
強攻是假!原來這才是江載初的本意!
獨秀峰這一傾倒,雖不至于湮滅整座長風(fēng)城,卻足以讓城內(nèi)每一個人聞風(fēng)喪膽,全無斗志!
便在這瞬間,一直在軍陣后蟄伏的神策軍,也是江載初的嫡系軍出列,齊整上前,開始攻城!
號角吹響,早已失去斗志的守城軍丟盔棄甲,而養(yǎng)精蓄銳至今的神策軍不費吹灰之力登上墻頭,手持火把,在沙石彌漫間開始攻城。
王老將軍看著眼前節(jié)節(jié)敗退的情景,慨然而立,手持佩劍,當(dāng)先一呼:“所有守軍跟隨我的將旗,死守長風(fēng)城!”他的親衛(wèi)軍不過千人,卻無一人逃跑,在敗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軍。
三個時辰之后,地動之聲漸漸平緩,天空不再漆黑不見五指,漸漸露出一片陰霾來。
勝敗終分。
這座懾人的城池終于緩緩降下了巨大的城門,仿佛是一頭被馴服的巨獸,歷經(jīng)了傷痛的洗禮,迎接新的主人。
江載初策馬而入,戰(zhàn)爭已近尾聲。
“王老將軍呢?”
“王老將軍帶著最后一支親衛(wèi)隊,退入了將軍府死守。”
“讓連秀殿后,清掃戰(zhàn)場。”江載初閉了閉眼睛,“余人隨我來。”
至今,他都對這長風(fēng)城的街道極為熟悉。
跑過這練兵場,再往右拐,便是將軍府。清脆的馬蹄聲在青石板上踏響,他閉上眼睛,仿佛還在幼年之時,在練兵場上折騰得滿身是汗,只盼著回將軍府換身衣裳。
“吁—”
烏金馬停在將軍府門口。
將軍府上圍得水泄不通的將士們讓開一條路,江載初下馬,叩響大門。
蒼老的聲音從容鎮(zhèn)靜,如同往日:“何人?”
“江載初。”他忽而掛起一絲笑,答得驕傲。
大門打開,王誠信老將軍一身血污,抱著自己的長刀坐在庭院中,擰眉看著來人。周圍是他剩余不多的親兵們。
“將軍,可以進來嗎?”江載初靜靜站著,帶了腥味的風(fēng)拂在臉側(cè),卻襯得這年輕人越發(fā)眉目如畫。
“進來。”老將軍伸手召喚。
“將軍,朝廷無德,你可愿來幫我?”上將軍持劍駐地,以示尊禮,言談間并不似剛剛生死相搏,仿佛故人交談。
“老夫說了,若是年輕上數(shù)十歲,說不定也跟著你一道反了。”老將軍摸了摸胡子,“只是今年都已經(jīng)七十九了,若再變節(jié),豈不是被人笑話?”
“是。”江載初恭恭敬敬道,“學(xué)生不敢勉強老師。”
“那便好,那便好!”老將軍仰頭大笑,神色極為坦然,聲音卻漸漸轉(zhuǎn)低,變得柔和,“師父知道,這些年……你心里很苦。”
江載初定定凝視他良久,種種錯綜之色一閃而過,最終回復(fù)到平靜無瀾。
“……這一戰(zhàn),你做得很好。”老將軍用嘉許的語氣續(xù)道,“往后也要這樣走下去。”
“是,師父。”
一老一少不再說什么,江載初轉(zhuǎn)身離開,走至門外,那扇門重新被重重關(guān)上。
里邊傳來老人慷慨豪邁的聲音:“孩子們,陪我戰(zhàn)死此處,你們怕嗎?”
士兵們齊聲怒吼:“追隨將軍!死守長風(fēng)!”
“神策軍何在?”上將軍背對將軍府,輕喝。
“在!”
上將軍負手望了望天,用不見起伏的聲音道:“攻下將軍府。反抗者,殺。”
此刻獨秀峰水渠旁,挖渠的軍士們一個個坐在高地之上,只看著奔涌而去的洪流,累得脫了力。
“清點人數(shù),下山。”
“將軍,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來時來不及爬上被卷走的。”
景云靜默片刻,環(huán)顧四周,心頭忽然覺得一絲不安,叫來親衛(wèi):“韓維桑呢?”
“韓維桑……也在這十三人中。”
景云怔了怔,忽然大喝:“誰都不許走!把韓維桑找出來!”
將軍府最后一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
江載初踏入府中時,兵士們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地沖洗地上鮮血。
他的神容看似無異,只在踏入書房之時,看著門檻前那塊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將軍,王老將軍的尸體已經(jīng)收拾穩(wěn)妥。”
“厚葬。”江載初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推開了緊閉的窗,只覺得心口那極厚重的壓迫感令人透不過氣。
“景云下來了嗎?”
“左將軍還在山上……”侍衛(wèi)眼神略有些閃爍。
江載初蹙了蹙眉:“怎的還未下來?”
“說是水渠挖成之時,有人被洪流卷進去了,至今還在搜尋。”
“何人被卷進去,左將軍說了嗎?”江載初心中已有了一個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難以置信。
“左將軍沒細說,只讓人傳話說……他會把人找回來。”
江載初霍地站起,大步走向門口,然后腳步即將跨出時,他卻又將步子收了回來,立定在那里。不知不覺中,扶在劍鞘上的右手青筋暴出,他一字一句:“傳令景云,找不到便算了,給我回來!”
戰(zhàn)后的事務(wù)相比起戰(zhàn)時,要瑣碎繁雜得多。
往常戰(zhàn)場的清掃會交給孟良,而軍力整頓與占領(lǐng)地治安則會交給相對謹慎的連秀。江載初在將軍府中也是通宵未眠。
江載初今日的處斷較之往日,并不算果斷,常常要反應(yīng)片刻,才會回過神。然而越是這樣,手下的將領(lǐng)們便越發(fā)的提心吊膽,總覺得一個說不對,那雙微挑的鳳眸中便寒光一現(xiàn),仿佛是利刃插來。
“左將軍回來了。”侍衛(wèi)推門來報。
江載初手中的筆一頓,緩緩放下:“傳。”
景云進門時疲憊不堪,發(fā)絲糾纏,衣服上滿是淤泥,啞著嗓子道:“將軍,恭喜將軍攻下長風(fēng)城。”
江載初上下打量他,一時間竟不知說什么。
倒是景云看著他與往常無異的神情,繼續(xù)道:“我剛剛把人都帶下來了。有幾個被沖走的,也都找回來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在筆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與一眾同僚打過招呼,被戲稱為“泥工”的左將軍景云便退出了書房,只是在出門轉(zhuǎn)身之際,他又看了上將軍一眼,心中唏噓片刻,輕輕帶上了門。
站在庭院里,景云順手接過軍士手中的木桶,里邊滿滿一桶冰涼井水,手一傾,嘩啦一聲便當(dāng)頭澆了下去。身上淤泥被沖刷下去,他頓時輕松很多,卻想起適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驚膽戰(zhàn)。
韓維桑的確是來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卷走。他命令士兵們漫山遍野搜尋時,其實并沒有抱著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隱隱地覺得,若是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江載初三年前心死過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過是難過上一段時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后半夜,山下傳來了上將軍的命令,只說“找不到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