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先皇便送他來我這里學習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無異。”老將軍撫了撫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這一日,對陣為敵。”
副將自是知道這段往事的,低著頭不敢開口。
“如今兵場相見,就看看這小子,這些年可有進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轉(zhuǎn)身下城。
江載初在主帳中坐下,佩劍尚未擱下便聽衛(wèi)兵來報:“景將軍來了。”
“如何?”江載初起身。
“這火已燒了月余,獨秀峰幾已化成堅實焦土,熾熱滾燙,人足不能踏上。”景云站起回稟,“上將軍,這山已經(jīng)夠熱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著數(shù)千士兵,如今還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韓維桑人在何處?”江載初沉默片刻問道。
“和徐先生一道進了山,十幾日不曾出來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來,明日攻城,他為先鋒。”
“上將軍,守城的是王老將軍。”景云躊躇再三,輕聲道,“你和他……”
“戰(zhàn)場之上,并無師徒之誼、往日之恩。”江載初在燈下輕拭佩劍瀝寬,一絲寒芒盈于眼中,語氣平淡,“老將軍與我一樣,心知肚明。”
“可是—”景云低著頭,一字一句道,“她用的這計,景云覺得有違天道。”
“有違天道?”江載初霍然站起,嘴角雖是抿著的,眼神深處卻了無笑意,“我江載初順應天道時,老天怎么對我?!而這所謂天道,又何嘗順應過我了?”
為主帥驀然躥起的烈火所懾,景云后退半步,低頭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載初以孟良為先鋒,向長風城南門發(fā)起攻城之戰(zhàn)。
列陣在前的虎豹騎只做試探之用,投石機上放下了巨石,如雨點般往城墻上砸去。砰砰砰巨響之后,青黑色的石墻上卻只留下淺白色的印記,絲毫不能撼動這座城池。士兵們扛起百丈云梯,頂著城頭上的熱油、滾石,挪向城腳。
江載初站在主帳,右手按在佩劍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戰(zhàn)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來于前陣與主帳,帶回最新戰(zhàn)報。
“虎豹騎先鋒傷亡頗大,孟將軍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無一人登上城門。”
這漫天狼煙之中,江載初靜靜立著,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將躊躇片刻進言:“上將軍,這幾個時辰過去,都是對我方極不利的消息。不如,讓孟將軍暫緩攻城,以免一戰(zhàn)便挫傷了士氣。”
江載初轉(zhuǎn)身回帳,廝殺聲中,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到每一人耳中:“長風城防御之強,我早就知曉。大洛朝數(shù)位皇帝熔了從天下收集來的數(shù)萬斤黃銅,澆灌在城墻上,真正是銅墻鐵壁。我原本也沒指望孟良能在首戰(zhàn)便攻克城池。”
將領們互望一眼。
“申時之后,連秀將軍率關寧軍接替孟將軍,繼續(xù)強攻。”
“連秀接令!”
陣前督陣的孟良接到軍令,狠狠罵了聲娘,操了長刀站在陣前,大聲喝道:“弟兄們!上將軍下了命令,虎豹騎久攻不下,要關寧軍來換咱們!”
“咱們拼死拼活打了三個時辰,眼看要攻上墻頭,可這功勞要被連秀搶了!你們服嗎?!”
“不服!”
“不服就跟我上!申時之前把云梯架起來!回去老子給你們慶功!”
孟良首當其沖,奪過身邊士兵手中長弓,滿滿拉開,弓矢如同流星,三支并發(fā),射向墻頭。城墻上千夫長被一箭斃命,直直倒下來,墜在虎豹騎中,腦漿鮮血四濺。
三軍靜默片刻,孟良一抹臉上血泥,一臉猙獰:“殺!”
這三箭之威,士氣登時大漲,士兵們隨著主帥重新沖向城腳。
云梯林立,士兵們?nèi)缤浵,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連串地落下,身體摔得稀爛。只是當殺紅了眼的時刻,沒人在意生死,踩著同伴的尸體,依舊往前沖鋒。
日頭一點點地挪移。
虎豹騎勇猛至此,卻終究敵不過長風城這座可怕的絞殺之城。云梯業(yè)已架穩(wěn),南墻一隅反復爭奪,卻始終未被拿下。
“孟將軍,關寧軍前來接替!”連秀舉著帥令,催馬至孟良身邊。
孟良早已紅了眼,嘶啞喝道:“滾開!老子還沒殺夠!”
“將軍是要違令嗎?”連秀逼上一步,身邊親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強行架走這先鋒官。
孟良身邊侍衛(wèi)長刀出鞘,兩下對峙,孟良死死盯著穩(wěn)如金湯的城池,終于長長嘆口氣,下令:“撤軍!陣地交給關寧軍!”
強攻三個時辰的虎豹騎慢慢從戰(zhàn)場上撤退,雖未克敵,卻始終保持高昂斗志。
城上守軍們歇了口氣,一直在督戰(zhàn)的王老將軍點了點頭,嘆道:“若是平原沖鋒,此軍無人可擋。”
接替而上的關寧軍亦沉默地目送同僚從身邊后撤,直到掌帥連秀舉起長劍,怒聲道:“關寧軍兄弟們,虎豹騎兄弟們打得如何?!”
戰(zhàn)場上響起轟雷般答聲:“好!”
“咱們占了第二輪沖鋒的便宜,難道會不如他們嗎?!”
“絕—不—!”
“好!那便隨我沖!”
“殺!殺!殺!”
這一戰(zhàn)從白日廝殺到深夜,又從深夜廝殺至白日。
長風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面夜色,主帥帳營之中,上將軍盯著輿圖,燭光中側(cè)影拖于案桌邊。景云隨侍上將軍身側(cè),微微蹙著眉:“關寧軍是將軍麾下諸軍團中最擅長耐力戰(zhàn)的,又被虎豹騎一激,一日過去,至今還在死戰(zhàn)。”
江載初一下一下叩著實木桌面,輕聲道:“如今關寧軍傷亡幾何?”
“兩成半。”
“到了三成之時,便將他們撤下來。全軍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還要戰(zhàn)嗎?”景云吃了一驚,“上將軍,崖城一戰(zhàn)咱們統(tǒng)共傷亡不到萬人。如今這般強攻長風城,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是要在這長風城敗完嗎?”
“只有我們這邊強攻,才能牽扯住城內(nèi)守軍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將軍的沙場閱歷,一眼就知道在;ㄕ小”
“將軍,你真的信得過那個女人?明明說好我大軍抵達之日便能挖好,卻又一再傳來延誤消息。萬一她是和那邊勾結(jié)了,有意引我們來送死呢?”
江載初短促地笑了一聲,篤定道:“她不敢。”
“將軍!”
江載初只揮了揮手,打斷了景云,淡淡望向東方群山火勢迅猛之處:“你親自去探,看水渠那邊進程如何。”
“是。”
獨秀峰一側(cè)可以望見長風城下,兩軍皆已收兵。
士兵與軍醫(yī)們穿梭在戰(zhàn)場上,忙著救治傷員,就地掩埋尸體。濃重的硝煙和血腥味道在烘熱的天氣中越發(fā)刺鼻。韓維桑卷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們一起挖土。
本該在前兩日強攻之時便完工,偏偏誰都沒有預計到此處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進度立刻延緩下來。她比誰都明白此刻戰(zhàn)場的形勢,能早修成一日,江載初的壓力便能減輕一分,若再遲上數(shù)日,江載初久攻不下,士氣低落,即便此計成功,只怕將士們也攻不進這長風城。
韓維;翌^土臉地埋首在泥土搬運中,手上纏著的紗布早已脫落,幸而如今只是擦傷,沙沙癢癢的,沒有大礙。韓維桑聽到潺潺水流之聲,可惜這水皆被面前三塊巨石擋住,如今已經(jīng)漫起到了腳踝處,卻始終無法順暢流過。
“韓維桑呢?”
來路方向忽然起了騷動,數(shù)名甲士擁簇著一位年輕將軍上來,兵器鏗鏘聲中,韓維桑甫一抬起頭,馬鞭末梢便已經(jīng)卷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個踉蹌。
“何時能完工?”景云雙眼都是赤紅的,一邊將她拖至身前,怒聲道,“你可知你延誤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韓維桑掙扎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聲道:“大伙都在拼命挖。”
凌空一記清脆的鞭響,所有人停下手中動作,愣愣看著面如寒霜的左將軍。
他怒視著韓維桑,良久,狠狠一把推開了她,當先躍入水渠之中,帶著衛(wèi)兵開始推第一塊巨石。
天色越來越亮。
王老將軍站在城墻上,三日之內(nèi),他們已經(jīng)打退了敵軍數(shù)十次進攻?墒墙d初卻絲毫不在意己方的傷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騎、關寧軍、黑甲軍數(shù)個軍團,整日整夜輪番圍攻。
這小子從來不是蠻干的人……老將軍撫著粗糲的城墻,略略陷入沉思,為何這一次拼了命地死打?正自疑惑,萬軍之中,一匹白馬越眾而出,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銀槍,仰頭望向城池最高處。
王老將軍怔了怔,即便隔了數(shù)百尺,他還能認出這年輕人的樣貌。
多年前第一次見時,自己還有幾分不屑,總覺得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這長風城的一年多時間,當時還是稚齡的寧王殿下便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堅韌和毅力。他可以跟著士兵星夜起來操練,能隨著斥候伏在冬日深雪中一動不動,查看軍情,也能和同僚們一起咽下發(fā)霉一般、凍得像磚頭的饅頭。
寧王江載初歷練一年有余,最后離開之時,只深深向老將軍磕了三個頭。
咚咚咚三下,絲毫沒有作假,額頭破開,少年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將軍,我走了。”
老將軍也不避讓,頭一次露出微笑:“小子,可承我衣缽。”
后來的江載初并未令他失望,朝廷派遣他去西域掃平匈奴,他用三年時間,每戰(zhàn)必克,掃平敵寇。每每有捷報傳來,老將軍便在自己房內(nèi)暢飲一番,擊節(jié)而歌。
當年還顯得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經(jīng)羽翼豐滿,叛出了大洛朝,與自己兩相對峙。
不知自己會否在他百戰(zhàn)百勝的紀錄上,添上一筆呢?這一筆,會是勝是敗呢?
老將軍一伸手,城墻箭垛后的弓箭手們悄然退下,戰(zhàn)場上一片寂靜,掉針可聞。
“載初拜見恩師。”
在萬千雙眼睛的注視下,上將軍下馬,以弟子禮恭恭敬敬地單膝下跪。
王老將軍一手在空中虛扶:“戰(zhàn)場相見,殿下,不須多禮。”
“恩師,可愿獻城?”上將軍站起來,仰頭望著那直入云霄般的城墻,上邊火把明滅,他看不清老將軍的面容,一字一句,說得分外清晰。
“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領了。既然效忠了大洛朝,若是朝三暮四,老骨頭折騰不起。”王老將軍慨然一笑,“我年事雖高,沙場上見,卻也絕不會饒過你。殿下,當年的師徒情誼算是一筆勾銷。”
眾目睽睽之下,江載初微微垂頭,沒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見他跪下,又磕了三個頭,轉(zhuǎn)身上馬,絕塵而去。
“將軍,你同他敘舊這番話如此光明正大,若是傳到朝廷那里,只怕不會饒過你。”副將壓低聲音在老將軍耳邊道。
“呵呵……”不知為何,老將軍絲毫不在意地抬起頭,望向燒得通紅的天空,久歷沙場的老人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笑得越發(fā)大聲起來。
“老將軍?”
“你嗅到了嗎?”老將軍環(huán)顧這占城,喃喃地說,“似乎是死亡的味道。”
“我軍又進攻了!”景云探身望向山下,眼見三塊巨石已去其二,他心中又是焦躁又是興奮,“快!快!”
韓維桑數(shù)日未曾合眼,此刻只是憑著一股毅力在勞作。只是這石頭足足有十數(shù)丈高,完全堵住了這山間缺口,光憑人力太過微薄,除非山上運來數(shù)十匹馬一道用力,方才能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