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的尖叫聲在廢品場回蕩，如鋒利的刀刃劃破了陳舊的機器和過時的計算機。欣黛的聽覺界面也無法屏蔽這種尖銳的叫聲，牡丹一直喊到聲音撕裂，陷入歇斯底里狀態(tài)。

欣黛渾身顫抖，不能動彈。她想安慰牡丹，但也想逃跑。這怎么可能？

牡丹還年輕，還很健康。她不可能生病。牡丹大哭著，用力地擦拭著自己的皮膚，擦拭那些斑點。欣黛的網(wǎng)線連接上了，正如每次她自己無法思考的時候一樣，網(wǎng)絡(luò)會自動搜索、鏈接、給她輸入她不想看到的信息。

藍(lán)熱病。世界范圍內(nèi)的流行病。成千上萬的人死于藍(lán)熱病。不明病因，無法治愈。

“牡丹——”她試探著向前移步，但是牡丹卻踉踉蹌蹌地向后退去，同時

擦去臉頰上和鼻尖上的汗珠�！安灰�靠近我！你會傳染上的。你們都會傳染上的�！�

欣黛把手縮了回來。她聽到艾蔻就在身旁，因為她的風(fēng)扇又在嗡嗡地響了。她也看到艾蔻的藍(lán)燈在牡丹身旁劃過，在廢品場劃過，一閃一閃的。她也很害怕。

“聽我的，快回去！”說著牡丹彎下了身子，跪倒在地。欣黛向前了兩步，然后猶豫起來。她看到在艾蔻的燈光下，牡丹前后搖晃著身體。“我……我需要叫一輛救護車。來——”來把你接走。

牡丹并沒做出反應(yīng)，她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欣黛在她的哭喊的間隙，能聽到她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

欣黛也顫抖起來。她揉搓著自己的皮膚，在上面查找斑點。她并沒有看到斑點。繼而她的視線落又到戴著手套的右手，心里覺得信不過。可她也不想摘掉手套，不愿查看。

她又吃了一驚。廢品場死亡的陰影在向她靠近。瘟疫，已經(jīng)到了這里，在空氣中飄浮，在垃圾堆游蕩。疫病的第一個癥狀出現(xiàn)要多長時間？

又或者……她想起了市場的張薩沙。想起那些無比恐慌的人群從她的鋪子前跑過的情景，想起了尖銳的警報聲。她的心情無比沉重。這是她的錯嗎？是她把疫病從市場帶到家里的嗎？

她又檢查自己的胳膊，擦拭著想象中爬滿手臂的、根本看不見的斑點。她向后踉蹌著。牡丹的哭聲充塞著她的耳膜和大腦，讓她窒息。

紅燈在她的視網(wǎng)膜顯示器上出現(xiàn)，提醒她腎上腺素提高。她眨了眨眼，把它取消了。然后她接通了通信鏈接，鼓起勇氣，在她還沒來得及質(zhì)疑時，發(fā)出了簡單的信息：

緊急情況，泰航區(qū)廢品場，藍(lán)熱病。

她咬緊牙關(guān)，但她流不出淚水，只能在心中感受著無比的痛苦。劇烈的頭疼告訴她，她應(yīng)該哭出來，應(yīng)該和妹妹的淚水一起流。

“為什么？我做什么了？”牡丹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澳闶裁匆矝]有做，這不是你的錯�！毙厉煺f道�？梢苍S是我的錯。“我該怎么辦？”艾蔻說道，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我也不知道，懸浮車就快到了。”欣黛說道。牡丹用小臂揉揉鼻子，眼圈紅紅的。“你們必——須走，你們會被傳染的。”

欣黛覺得有點頭暈，她意識到自己一直呼吸得太淺了。她又向后退了一步，才深吸了口氣�！皼]準(zhǔn)我已經(jīng)染上了，你染上病也許是我的錯。今天市場疫病爆發(fā)了……我原以為離得沒那么近，可是……牡丹，對不起。”

牡丹緊閉雙眼，再次把臉埋在手掌里。她棕褐色的頭發(fā)亂蓬蓬地垂在肩頭，在蒼白皮膚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干枯毛糙。她停了一下，又開始抽泣。“我不想就這么走了�！�

“我知道。”欣黛所有能想起的話只有這些。別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不會撒謊，特別是現(xiàn)在，一切都是如此明顯。“我希望能有什么……”她的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她在牡丹之前聽到了救護車的笛聲�！皩Σ黄��！蹦档び眯渥硬林�鼻涕，在袖子上留下一長溜鼻涕印，然后接著哭泣。她開始沒有反應(yīng)，直到凄厲的笛聲傳到她的耳朵里，才猛地抬起頭來。她眼睛盯著遠(yuǎn)方，朝著廢品場門口方向，廢料堆之外的地方看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不停地顫抖，有斑點的臉漲得通紅。

欣黛的心里好難過。她實在忍不住了，如果她會感染，她早就感染了。她跪了下來，用雙臂抱住牡丹，她腰帶上的工具扎到了屁股，但她也顧不上了，牡丹抓住了她的T恤衫，仍在繼續(xù)哭泣�！皩Σ黄稹！�

“你怎么跟媽媽和珍珠說��？”欣黛咬住嘴唇�！拔也恢�道，”但接著，她說，“說實話吧，我想。”

她的嘴里覺得苦苦的，也許這就是一種病前征兆，也許惡心也是一種征兆，她把牡丹抱近些，低頭看了看前臂，仍然沒有斑點。牡丹一把把她推開，急速后退，坐在地上�！半x我遠(yuǎn)點，也許你還沒有得病�？伤麄儠�把你帶走的，你快走�！毙厉飒q豫著，她已經(jīng)聽到遠(yuǎn)處有人踏在廢鋁片和塑料上發(fā)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響。她真的不愿意離開牡丹，可如果她真的沒感染呢？

她跪在地上，接著吃力地站起來。黃燈已經(jīng)從黑暗的遠(yuǎn)處逐漸靠近了。

欣黛的右手在手套里冒汗，她感覺喘不上氣來。

“牡丹……”

“走！快走！”

欣黛向后一步步地退去，慌亂中撿起折疊好的磁條，朝出口走去，她人類的腿如同假肢一樣麻木。牡丹的哭泣聲在她的身后追趕著她。

在拐角處，她與三個白色的機器人相遇。它們有黃色的傳感器，頭上有紅十字標(biāo)志。其中兩個機器人推著運送病人的輪車。

“你是藍(lán)熱病患者嗎？”其中一個用不溫不火的口氣問道，同時舉起了身份掃描儀。

欣黛把手腕藏在身后。“不，是我妹妹，林牡丹，她——她在那邊，左邊。”

于是兩個醫(yī)療機器人推著輪車離開了她，順著她指的方向往前走。

“在過去的十二小時你和患者有直接接觸嗎？”剩下的一個問道。

欣黛欲言又止，不知如何作答。內(nèi)疚和恐懼在她的心里翻攪。她可以撒謊�，F(xiàn)在她并沒有感染的跡象，但如果她被帶到隔離區(qū)，就沒有任何機會了。但是如果她回家，可能會感染所有的人。愛瑞，珍珠，還有那些在樓道里尖叫笑鬧的孩子們。她的聲音小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笆堑�。”

“你有什么癥狀嗎？”

“沒——有，我不知道。我覺得頭暈，但不是——”她停了下來。醫(yī)療機器人走近她，腳下騰起了灰塵。欣黛笨拙地向后退步，但它也沒說什么，只是一點點地靠近她，直到欣黛的兩腿被一個破舊的板條箱攔住了去路。它用伸長的手臂舉起了身份掃描儀，然后又從身體里伸出第三只手——是一個注射器而不是叉手。

欣黛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但當(dāng)機器人抓住她的右手給她注射藥物時，她并沒有反抗。欣黛感到害怕，她眼看著深色的液體，在機器人的黃燈下幾乎是黝黑的液體，被抽到了注射器里。她并不暈針，但是周圍的世界都傾斜了。機器人剛拔出針頭，欣黛就一屁股癱坐在板條箱上。

“你在干什么？”她用虛弱的聲音問道�！俺檠�，做藍(lán)熱病病原體攜帶者檢查�！毙厉炻牭綑C器人體內(nèi)的馬達在響，微弱的嗡嗡聲顯示著每一步檢查過程。機器人的電源消耗時，顯示燈逐漸變暗。

她屏住呼吸，直到控制面板發(fā)揮作用，強迫她的肺收縮�！吧矸�。”機器人邊說，邊把掃描儀伸向她。掃描儀發(fā)出了嗶嗶的聲響，紅色光線在她手腕掃過。機器人掃描完后，把它收到空空的胸腔里。

她納悶檢查需要多長時間，多久才能決定她是否是病原體攜帶者，多久才能證明她生病了。一切的一切。

遠(yuǎn)處傳來了腳步聲。欣黛扭過頭，看到另外兩個機器人推著輪車走過來。牡丹雙臂抱膝坐在輪車上，哭得紅腫的雙眼瘋狂地掃視著廢品場，似乎想要逃跑。她看上去就像突然墜入了一場噩夢。

但她并沒有逃跑，被帶到隔離區(qū)的人沒有人會去搏斗。她們的眼光相遇了，欣黛張口欲言，卻不知該說什么。她想用眼神來祈求對方的原諒。

牡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絲的笑意。她舉起手，可是只揮動了手指。

欣黛也同樣舉手，她知道，這就是牡丹。她已經(jīng)逃過了命運的一劫，她才應(yīng)是被推走的那個人，那個即將死去的人。那個人應(yīng)該是她。就要輪到她了。

她想開口說話，想告訴牡丹她會隨她而去，牡丹并不孤單。但是，接著機器人發(fā)出嗶嗶的聲音�！皺z查結(jié)束。沒有發(fā)現(xiàn)攜帶藍(lán)熱病病原體。被測試者應(yīng)遠(yuǎn)離被感染者五十步�！�

欣黛不解地眨眨眼，她感到釋然，同時也很痛苦。她沒有病，她不會死。

她不會與牡丹同去。“林牡丹病情惡化時，我們會通知你，謝謝合作�！毙厉毂ё‰p臂，看著牡丹像嬰孩一樣蜷縮在輪車上，然后被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