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第二章

“讀書人,人家是讀書人,讀書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拉加澤里只是笑笑,嘆息一聲:“我該回去了,回去聽我哥哥哀聲嘆氣了!

“你跟了我們,他就該高興了!

“那他又該擔(dān)驚受怕了!

果然,回到家里,人還沒有坐穩(wěn),哥哥埋怨開了:“出了那件事,警車一天到村子里來轉(zhuǎn)三次,人人都躲著他們,你倒粘上去了。”

拉加澤里淡淡地說:“說不定以后,他們要粘著我了!

嫂子不滿意小叔子了,就會用一種特別的眼光看他丈夫,于是,哥哥就向天舉起雙手:“老天爺,聽聽我兄弟說些什么沒頭沒腦的話!”

老母親見這場景,吃力地?fù)纹鹕碜,躲到一邊去了。一邊離開,一邊說:“沒事情你回來干什么?”

“我有事情。好事情。”

哥哥接過話頭:“你有好事情?”

“我來拿錢!

“老天爺,來拿錢是好事情?”

“哥哥,是好事情!崩訚衫镞@才笑著從衣袋里掏出了那張已經(jīng)變得皺巴巴的批件,“我找到做木頭生意的路子了,我拿到了指標(biāo)!

“真的?!人家把這么寶貴的東西給你!憑什么?”

拉加澤里冷冷一笑:“憑什么?我是鋼牙!

“鋼牙?!什么意思?”

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哥哥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只懂得侍弄地里那點不生錢的莊稼,木頭生意里哪些復(fù)雜的門道,說給他也不懂,反倒把他給嚇著了!拔颐吭露及褣甑降腻X交回來了,我算過,該有七八千了吧,我就要三千!

“三千!”

“還不夠呢,這筆生意不算大,但也太小!

嫂子又拿那特別的眼神去盯哥哥,哥哥就憂心忡忡地問:“虧了怎么辦?”

“虧了怎么辦?”拉加澤里又好氣又好笑,“有了這張紙,包賠不賺!”

“你等著,”哥哥興奮地說,“明天我就上山去,這錢不能讓別人賺了!”

“不怕警察抓你?”

“你不是有指標(biāo)嗎?”

拉加澤里只是苦笑:“照規(guī)矩,指標(biāo)也要在指定的地方才能使用,所以,你,還有我,都不能去干這個事,這個事要讓別人去干。你只要出去轉(zhuǎn)上一圈,說你兄弟手里拿著木頭指標(biāo)就可以了!

拉加澤里走了十幾里的長路,電警棍留在腰眼上的傷痛時隱時顯,當(dāng)然還有這幾天來一些事情使他高度興奮,回到安靜的家里,興奮勁好像有些過去了,現(xiàn)在只覺得困倦不堪。他往屁股下墊上了厚厚的卡墊,背靠著墻壁,面朝著火塘,準(zhǔn)備要休息了。

但是,哥哥剛出門,又慌慌張張地回來,一副擔(dān)驚受怕的樣子:“警察又來了!”

“辦你的事,他們不是為你來的!”

“還是明天再說吧!

拉加澤里撐起身子:“要是將來我成不了什么事,因為膽子小,哥哥嫂子也不能怪我了,老話是怎么說的?一根柴上冒不出兩樣的火焰?”

“我讓你讀書,讀書!”哥哥又惱火了,“不是讓你來干這個!”

拉加澤里把難聽的話,難看的表情,難受的情緒都留在身后,出門去了。

剛走到村中廣場上,倚在警車門邊的警察就向他招手。

“我?”

“對,你!”

拉加澤里笑笑,過去了,他知道,從自己可以看見的地方,從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在很多雙眼睛看著自己。所以,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本身就很困倦,很容易就擺出混世的年輕人愛好的那種拖著腳步的懶洋洋架勢。中途,他還停下來,給自己點上了一支香煙。然后,他站到了警察跟前。是跟老王一起打他那個警察。

他站在了警車跟前,等著警察發(fā)話。警察不說話,用以為他會害怕的眼光緊盯著他。他回敬以滿不在乎的,里面還摻雜著兇狠氣焰的眼光。他讓那兇狠的帶著恨意的眼光越燒越旺。警察的眼珠錯動了,眼光溜走了。

他得意地想到了一個詞:早泄。于是,他的嘴角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怎么又回來了?”

“這是我的村子,你們不是愛管戶口嗎?我的戶口在這里。”

“那在雙江口鎮(zhèn)上就沒有戶口。”

“我在那里開店,我有工商執(zhí)照!

警察大笑:“補(bǔ)破輪胎,給人家跑熱了的汽車降降溫度,那么個破生意,還工商執(zhí)照,聽口氣像開了多大的公司!”

拉加澤里心里知道自己是不應(yīng)該激怒這個警察的,但是,這是在機(jī)村,將要開展的生意需要自己在眾人面前用這種挑釁的口氣跟警察說話,“破不了案子,用多大口氣說話都是沒有用的!

他說出這種話來,一面從圍攏來的人群的贊嘆中感到了*,一面因為警察表情的變幻而心驚膽戰(zhàn)。

“你在向老子叫板?”警察咬著牙,壓低了聲音。

拉加澤里也把聲音放柔和了:“我就在村子轉(zhuǎn)轉(zhuǎn),是你招呼我過來的。”

警察出手很快,把他一只手扭到身后:“還想嘗嘗請你過夜的滋味?”

“我的腰!”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腰眼那里直升上腦頂,并在眼前炸開了一片金花。

警察手松了一點,卻沒放開:“小子,裝什么英雄,人都是肉體凡胎!”

這時,有人發(fā)話了:“都是肉體凡胎,憑什么有人打人,有人被人打!”

“誰?”

“我。”

機(jī)村唯一還留著一根辮子,辮子里還編織著紅色絲絳的男人從人群里站了出來。這個人是拉加澤里從前戀人的父親崔巴噶瓦。他走過來,伸手扼住了警察的手腕,他手上沒有動作,只是越來越緊地扼住警察的手腕。警察的臉色慢慢變了,手也松開了。

崔巴噶瓦說:“警察先生,我們自己的孩子我們自己管教,誰讓你穿上了這身的衣服,就把不能隨便打人的規(guī)矩都忘了!

“你……!”

“看你的皮膚與眉眼,也是我們一樣的黑頭藏民吧,你這么做,你的父母該擔(dān)心你死后要下地獄了!

然后,他對拉加澤里說:“跟我走,我給你弄弄身上的傷!

拉加澤里很不好意思,因為老人是自己過去戀人的父親。過去的戀人已經(jīng)是醫(yī)學(xué)院的大學(xué)生。自己卻被一個靠一身衣服提高了身份的警察欺負(fù)。所以,他站立不動。老人又回過頭來,說:“來吧!

他就往前走了。

而警察在他身后叫道:“回來!”

他沒有回頭,仍然往前走,他心里頭不怕警察,但他的身體害怕,他一身的肌肉和神經(jīng)都繃緊了,準(zhǔn)備承受背后襲來的警棍的擊打。帶著強(qiáng)烈電流的警棍不僅擊打肌肉,還能擊打骨頭與神經(jīng)。但他都走出了圍觀的人群,那警察倚著警車沒有動彈。讓一群被激發(fā)出敵意的村民圍著,他也不敢動彈。他臉上依然擺出兇惡的表情,心里卻焦急地等待入戶調(diào)查的兩個同伴早點回來。其實,當(dāng)他舉手招呼時,心里并沒有什么惡意,兩個伙伴去尋找線索,他給分配了守車的無聊任務(wù),看到曾被“留置”在執(zhí)勤點一個夜晚的拉加澤里,只是想叫他過來說回子話,打發(fā)掉這無聊的時光。是他眼睛里那堅定的目光惹惱了他。自己是警察。一個警察出現(xiàn)了,就該讓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但這個家伙他不害怕!

拉加澤里跟在崔巴噶瓦身后,隔著有十來步的距離,他覺得很不對勁。在回村的路上,他一直想像著自己懷揣著一紙批文,像那些有路子有來頭的老板一樣來收購木頭,該是何等的風(fēng)光。不想,一出門就遇上了這個拿欺負(fù)人尋開心的警察。那個難捱的夜晚,他們那么折騰他,他心里都沒有什么。因為這是破案。但從今天開始,他心里就帶著對警察的恨意了。他跟老人的距離就越來越遠(yuǎn)。他不想自己狗一樣跟在別人后面,他的腳步更慢了。前面的老人卻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露出關(guān)切而探詢的表情,他父親對兒子一樣的口吻說:“孩子,來吧。”

拉加澤里就跟上去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仍然一前一后相跟著。崔巴噶瓦家不在村子里。原先,機(jī)村人的房子都緊挨在一起。兩次泥石流把三分之一人家的房子都推倒了。加上改革開放分地到戶,一些人家就把新房子修到村外去,靠近自己家承包地旁邊了。崔巴噶瓦夫婦就一個獨生女兒,日子一直比較好過。村里分地的時候,大家都要好地,崔巴噶瓦卻挑了離村子遠(yuǎn),靠近樹林的一塊地。那塊地是機(jī)村人口增加后,砍伐了一片樺樹林后開墾出來的。地邊上就叢生著刺梨,紅柳與亭亭玉立的白樺。像機(jī)村的每一塊土地,那塊地也有一個名字,叫“兔子”。這不單是說這塊斜臥在山坡林邊的地像一只褐色的兔子,而是說這地剛開出來,年年嫩綠的青苗差不多都被野兔吃光了。如今,這也只是一個名字了。雖然那塊地邊上還站立著一些稀疏的林子,但里面早就沒有兔子們藏身之處了。

走獸隨茂密的林子一同消失了。

兩個人一前一后相跟著出了村子,過了一道溪流上的木橋,上了一段緩坡,來到了崔巴噶瓦家門前。整齊的柵欄圍出一個干凈的院子。柵欄邊上,一株刺梨盛開著雪白的繁花。編柵欄的柳樹棍,年年發(fā)葉抽枝,已經(jīng)是一排整齊緊密的小樹。

干干凈凈的院子里,石板縫里,伸出了牛蒡肥厚的葉片。

從陽光下走進(jìn)石屋,眼睛一時什么都看不見,但他的鼻子聞到了一股干凈整潔的味道。干凈整潔是什么味道?就是這種味道。

老人咳嗽一聲,說:“有客人了。”

屋子就在他眼前慢慢亮堂起來;鹛晾餃睾统閯拥幕鹈纭o恋牟鑹。光滑的地板。整齊的壁櫥。一個和顏悅色的比想像中年輕的婦人。

拉加澤里一時不知怎么稱呼。

崔巴噶瓦用了開玩笑的口吻,臉上卻一點都不動表情:“是不好稱呼,因為她差點就是你媽媽!

“不要為難孩子了,坐下吧!

女主人把酒漬的刺梨,茶水端到他面前。他喝下一口茶,卻是喝了酒的效果。一時間百感交集。

崔巴噶瓦說:“你腦子里東西太多了。”

女主人就嘆氣:“從小沒有父親,可憐的孩子,你就不要再讓他不開心了!

“好吧,孩子,把衣服脫掉,讓我看看你的傷。”

“你怎么知道我有傷!

“看你走路的樣子。”

拉加澤里脫去上衣,露出腰眼上一圈圈烏斑。崔巴噶瓦取來草藥掏碎了,用酒和油脂調(diào)成膏狀,一股沁涼的感覺就絲絲縷縷地滲往皮膚里去了。他愜意地嘆息一聲,神情卻有些恍惚了。他用有點可憐的口吻說:“好累呀!

那口吻讓女主人流出了眼淚。

他一邊后悔自己用這么可憐的腔調(diào)說話,卻止不住自己的嘴巴繼續(xù)用這種腔調(diào)喃喃地說:“我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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