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和太郎和他的老牛

  一

  

  大家都夸和太郎有一頭好牛,其實(shí)那已經(jīng)是頭老牛了,走起路來來回晃悠,屁股上的肉也松了,有幾條肋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是拉空車,它也會立刻伸出舌頭,痛苦地喘粗氣。

  

  “這么老的牛,到底哪里好?和太郎真夠傻的。何必等它老到這步田地呢,早就該賣掉了,再買一頭年輕力壯的!

  

  次郎左衛(wèi)門說道。

  

  他在年輕時,曾到東京送過報紙,還在一位外國傳教士家里幫過傭,吃了不少苦。不過,因?yàn)樗麩嶂杂谥v大道理,對工作厭倦了,便又回到村子里。

  

  雖然他這么說了,然而對和太郎來說,那頭老牛還是非常不錯的。

  

  這是什么原因呢?

  

  人嘛,誰都難免有點(diǎn)壞毛病,和太郎也一樣。別人一和他提這個毛病,他就會不好意思地?fù)项^,甚至還會就事去后背上發(fā)癢的地方撓撓。這個毛病就是他喜歡喝酒。

  

  從村子到鎮(zhèn)上的途中有棵大松樹,剛好長在路邊,樹下開了一家茶館。一棵松樹下面開著一家茶館,這對和太郎來說,簡直是致命的。這是因?yàn)椋蓸浞奖闼┡,而茶館呢,正是愛喝酒的人進(jìn)去喝一杯的好去處。

  

  因此,和太郎每回路過茶館,都會不由自主地把牛栓在松樹上,然后溜達(dá)著走進(jìn)去,來上一盅。

  

  本來和太郎是想著只喝一盅的。然而喝著喝著,人的想法就變了,想要再喝一盅,又是一盅,一小時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天也黑下來了,就接著坐下來喝:“反正都這個時候了,干脆等月亮升高了再走吧?偙让诨厝ヒ。”

  

  過了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了。不管是油菜花開的時候,還是稻子插秧的時候,只要月亮升起來,原野上就會呈現(xiàn)出一片明媚秀麗的景色。

  

  不過,其實(shí)月亮升沒升起來與和太郎已經(jīng)關(guān)系不大了。

  

  因?yàn)榇藭r的和太郎已然喝得酪酊大醉,睜不開眼睛了。

  

  你看,和太郎都分不清哪個是牛,哪個是松樹了。本來準(zhǔn)備去解拴在松樹上的繩子,卻只是在牛肚子上來回地摸。

  

  沒辦法,茶館的阿吉婆只好幫他解開韁繩。阿吉婆還為他點(diǎn)了盞長街燈籠,掛在牛車的車板后頭?傊,醉漢總是會要麻煩別人的。

  

  和太郎不光給阿吉婆添麻煩,很快又給老牛添麻煩了。才走了兩三百米,和太郎就開始琢磨了:“這路怎么會這么長!”于是,干脆把韁繩搭在牛角上,自己爬到牛車上頭。

  

  這樣以來,即使夜路再長,和太郎也不害怕了。他還記得做好準(zhǔn)備,以防睡著了從牛車上摔下來,就把綁行李的繩子跟自己的帽繩系到了一起。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進(jìn)了自家的院子了。牛記路的本領(lǐng)高強(qiáng),一直把他拉回了家里。

  

  這樣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牛一次都沒有走錯過,也從來不曾把和太郎帶到海邊或是陌生的村子里去過。

  

  因此,盡管這頭牛已經(jīng)年老力衰,但對于和太郎而言,實(shí)在是一頭很不錯的好牛。如果按照次郎左衛(wèi)門的建議,賣了這頭牛,換一頭年輕力壯的小;貋恚敲聪麓撕吞珊茸砭菩褋頃r,還不知會在哪里呢!說不定酒醒了一看,已經(jīng)到了20多里外名古屋城的大街上,或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半島尖端臨海的懸崖上呢。當(dāng)然,倘若這頭牛年輕力壯的話,一個晚上跑上十幾里路也是沒問題的。

  

  所以,人們都說:

  

  “和太郎真是有頭好牛!”

  

  還有的人說:

  

  “那牛簡直就是個體貼細(xì)致的好媳婦兒!

  

  讓我們接下來,再說說和太郎媳婦兒的事。

  

  二

  

  說起和太郎的媳婦兒有一段十分辛酸的往事。

  

  和太郎年輕時也跟普通人一樣娶回一個媳婦兒。

  

  過去他一直和老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的一只眼已經(jīng)盲了,自從年輕的媳婦兒來了家里,和太郎家天天都跟過節(jié)一樣,高興得不得了。

  

  媳婦兒既美麗又勤勞,和太郎和母親都十分滿意。

  

  然而有一天,和太郎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每到一家三口吃飯時,他媳婦兒就會把臉扭到一邊,沖著墻吃。

  

  一開始和太郎沒有問,接連觀察了10天,媳婦兒都是如此。

  

  和太郎到底忍不住了,便問她:

  

  “難道你不把臉扭過去就吃不下飯嗎?還是我們家墻上有哪里特別奇怪?”

  

  他媳婦兒并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拿著筷子的手垂落到膝蓋上。

  

  后來在只有小兩口一起的時候,媳婦兒悄悄對和太郎說:

  

  “我一看見你母親那只瞎了的眼睛,就感到惡心。那只瞎眼紅肉往外翻著,我一看見就咽不下去飯了,所以才把臉扭過去的!

  

  “是這樣。〉悄赣H不是鬧著玩才弄瞎眼睛的啊,那是在田里割草的時候被稻葉尖兒戳瞎的。”

  

  和太郎回答。

  

  “我也不知是怎么鬧的,一看見那翻著紅肉的瞎眼睛,心里就覺得惡心。”

  

  媳婦兒還是堅(jiān)持說。

  

  “可是,母親就是被稻子戳瞎眼睛了,她就是這樣子把我給養(yǎng)大的。”

  

  “但我看著那只瞎眼就吃不下飯!

  

  等和太郎和母親兩人獨(dú)處的時候,和太郎和母親說:

  

  “千代說她一見母親的那只瞎眼就感到惡心,吃不下去飯!

  

  聽了這些話,老母親打豆子的手停了,神情悲哀地沉默了一小會兒,說道:

  

  “這也難怪。對著這樣一個殘廢,年輕姑娘心里肯定會不舒服吧。我早想過了,等你娶了媳婦,我就不給家里添麻煩了,找個什么人家去當(dāng)傭人。這么著吧,明天我就到升半先生家做傭人去。聽說他們家正缺一個做飯的老太太呢!”

  

  第二天,老母親拎著裝了幾件行李的包袱,打著洋傘,頂著烈日出了家門。她穿過門口那開得火一般的杜鵑花叢,緩緩向遠(yuǎn)處走去。

  

  和太郎一邊修著田地的籬笆,一邊目送著母親離開。母親漸漸走遠(yuǎn)了,火紅的杜鵑花刺得和太郎眼睛泛酸。

  

  和太郎到底沒忍住,哭了出來。母親年紀(jì)已經(jīng)那么大了,怎么能讓她再到別人家里去做工呢?讓一個勤勤懇懇勞動了一輩子,把自己的獨(dú)生兒子一手拉扯大的母親離開……

  

  和太郎手里還拎著一根繩子頭就追了上去,一把拽住母親,一聲不吭地把老人家拉了回來。

  

  “喂,千代!”

  

  媳婦兒甩著手從廚房里出來了。

  

  “你不是說過幾天有點(diǎn)事想回娘家嗎?”

  

  “對啊。”

  

  “那你今天,這會兒就回去吧!

  

  能回到自己久別的家里,媳婦兒高興極了,立刻就換好了衣裳。

  

  “你娘家沒竹筍是嗎?帶點(diǎn)去吧,蜂斗菜也多拿一點(diǎn)!

  

  和太郎說著。

  

  媳婦兒抱著一大包東西走出大門,說:

  

  “那我去了,很快就回來!

  

  “啊,你去吧,以后也不用回來了!

  

  和太郎說。

  

  媳婦兒呆住了?墒呛吞梢呀(jīng)下定決心,無可改變了。

  

  和太郎就這么和媳婦兒分手了。

  

  后來,有很多人為和太郎說過親,和太郎卻一直不曾再娶。有時他也想,要不找個媳婦兒吧,但一看到墻壁,就又打消了念頭:“算了吧。”

  

  不過,沒娶媳婦兒的和太郎還是有遺憾的,那就是沒有孩子。

  

  母親一天天變老,身材漸漸縮小了。和太郎如今雖然是正值壯年,不過很快也會變成一個老頭。用不了很久,牛屁股還會變得更枯瘦,肋骨也會跟木頭架似的,最后就死了。這樣下去,和太郎家就要絕種了。

  

  和太郎經(jīng)常想,有沒有媳婦兒無所謂,但真的很想要個孩子。

  

  三

  

  如果得到過別人的照顧,人一般都會想要報答。不過若是得到了牛馬的照顧,人卻很少想報答這回事。因?yàn)榫退悴粓蟠,牛馬也不會說什么。和太郎就像,這樣實(shí)在不公平,也不應(yīng)該。他想報答一下這頭時常照顧他的老牛,讓老牛開心一下。

  

  這時正巧有了一個機(jī)會。

  

  農(nóng)村的黃昏景色總是那么祥和,閃耀著金光。那正是一個春天里的黃昏。夕陽的余暉柔和地照耀在遮住羊圈窗戶的大麥穗上。

  

  和太郎正趕著老牛車,走在通向鎮(zhèn)子里的路上。

  

  他平時心情就不錯,今天臉上更是多了幾分喜氣。因?yàn)檐嚿涎b的都是酒桶。

  

  有人托他把酒桶從鄰村的酒店搬到鎮(zhèn)上的醋店去。酒桶里還有酒渣,就是那種乳白色的渾濁液體,釀酒時便會沉淀在桶底。

  

  酒桶每晃動一次,都會發(fā)出“咕嚕咕!钡某翋灺曇。在恬靜的黃昏中,酒香也便隨著這聲音,飄向村民們的家里。

  

  和太郎一路高興地想著,要是總有人托自己運(yùn)這樣的東西就好了。啊,光聽這聲音,就能把世間的苦惱都忘掉。剛想到這里,就聽見“嗵”的一聲巨響。

  

  他停下一看,原來是一個桶蓋掉了出去。牛車正在上坡,車子一歪,白色的酒渣像瀑布一般流泄出來。

  

  “哎呀,糟了!”

  

  和太郎叫出聲來,然而已經(jīng)晚了。酒渣灑了一地,流到低洼處聚集起來,散發(fā)出濃郁的就像,十分醉人。

  

  聞到這樣強(qiáng)烈的酒香,愛喝酒的農(nóng)民和老年人都圍了過來,只看連在村邊住的阿時婆也跑來了,就能知道酒香味兒已經(jīng)飄遍了全村。

  

  人們圍過來的時候,和太郎正繞著牛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呢。

  

  “這真不是我的錯啊,酒渣這東西一晃就會膨脹的。在牛車上被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仡崄眍嵢ィ隙ㄒ蛎浀。再加上這天這么熱,就膨脹得更厲害了。”

  

  和太郎把應(yīng)該對老板所做的解釋,跟村民們講了一遍。

  

  “對啊,沒錯!

  

  人們紛紛附和,看著那些沉積在路上的酒渣,吞了口唾沫。

  

  “這下可難辦了。這樣下去酒渣會被土吸光的!

  

  有個上了年紀(jì)的老農(nóng),一邊吸著浸過酒渣的稻秸,一邊說著。

  

  大伙兒真的認(rèn)為,要是這樣下去,酒渣就讓土吸光了。就在這個時候,和太郎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和太郎解開了牛脖子上的夾板,把牛牽到酒渣堆積的地方。

  

  “來,把這個舔了吧!

  

  牛把頭湊到酒渣上面,停頓了一會兒。它是在那聞味兒呢,好像需要判斷一下這東西到底好不好喝。

  

  在一旁圍觀的村民們都憋住了氣,想看看這牛是否會去喝酒。

  

  牛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酒渣。然后就又不動了。這肯定是在嘴里品味呢。

  

  在邊上看著的村民們一口氣憋得太久,都快喘不上來了。

  

  牛接著又舔了一口。然后就一口接一口地埋頭舔起來,還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

  

  “看來牛這種畜生還真是喜歡喝酒呢。”

  

  一個農(nóng)民感慨道。

  

  其他人都為自己不是這頭牛而深感遺憾。

  

  和太郎開心地看著牛津津有味地舔著地上的酒渣。

  

  “哦,你盡管舔吧。一直受你的照顧,我正想該怎么報答你呢。不過,真是沒想到你也喜歡喝酒啊。”

  

  把眼前的酒渣舔凈之后,牛又朝前走了一步,開始舔其他地方的酒渣。

  

  “這牛的酒量還真不小呀!”

  

  村民們就像沒能得到想要的東西似的,垂頭喪氣地說。

  

  “你盡管舔個夠!”

  

  和太郎撫摸著牛背說道。

  

  “盡情地舔吧,醉了也不要緊,今天有我來照顧你。今天就是我向你報恩的日子了!

  

  等?偹惆训厣系木圃蚋蓛簦煲惨呀(jīng)擦黑了,和太郎又給牛套上了夾板。

  

  夕陽投下淡藍(lán)色的光,喝夠了酒的老牛與自以為已經(jīng)報答了往日之恩的和太郎,都感到十分滿足,慢悠悠地在路上走著,路邊籬笆墻上的木莓花閃著白色的光芒。

  

  四

  

  和太郎下了決心,今天不能再喝酒了。用和太郎自己的話來說,既然牛已經(jīng)喝了酒,趕牛人又要再喝,實(shí)在太沒出息了。

  

  可是在回家的路上,和太郎一定會從松樹和茶館前面路過。雖說也還有一條路,但不僅要遠(yuǎn)一下,還要經(jīng)過火葬場。

  

  和太郎就想,今天沒關(guān)系的,他不斷自言自語道:“我也是個懂得分寸的人呢!

  

  一邊說著,一般朝松樹和茶館那里走去。

  

  喜歡酒的人一聞到酒味兒,想法就會發(fā)生改變了,和太郎也是如此。當(dāng)他走到茶館跟前時,就覺得自己那如磐石般堅(jiān)定的決心,就像豆腐渣一樣,瞬間就土崩瓦解了。

  

  實(shí)際上和太郎在牽著牛去舔酒渣時,酒癮就已經(jīng)難以抑制了。這欲望在這家茶館跟前,突然又強(qiáng)烈了起來。

  

  和太郎在松樹粗壯的樹干上拴好韁繩,嘴上寬慰自己說:

  

  “唉,就喝一盅,沒什么打不了的!

  

  老牛跟往常一樣,老老實(shí)實(shí)地等在樹下。

  

  和太郎搓著手走進(jìn)茶館里。

  

  一切還是老樣子。和太郎嘴里說就喝一盅,就一盅,但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過去,空酒壺也不斷增多。

  

  茶館的阿吉婆也和往常一樣,對和太郎多有照顧,幫他從松樹上解下韁繩,又為他點(diǎn)上一盞燈籠。

  

  只有一點(diǎn)和往常不一樣,那就是老牛是趴在地上的。阿吉婆沒留意,差點(diǎn)讓牛絆了一跤。和太郎喊著:

  

  “寶貝兒,趕緊站起來!”

  

  牛粗聲粗氣地哼了幾聲,卻沒有聽話。

  

  “寶貝兒,你是肚子疼了嗎?趕快起來!”

  

  說著,和太郎使勁兒地拽了一把韁繩。

  

  牛懶洋洋地動著身子,先把屁股翹起來,然后跪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氣。

  

  “哎呀,這是怎么了?怎么跟鐵匠鋪的風(fēng)箱一樣,呼呼響個不停啊!”

  

  “跟個醉漢似的!”阿吉婆說。

  

  一聽這話,和太郎想起來了,這牛也喝了不少酒啊。他感到好笑,就哈哈大笑出來。

  

  “肯定是喝多了!”

  

  費(fèi)了半天的勁兒,牛的前腿才直起來,和太郎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平日里和太郎趕著牛車走出很遠(yuǎn),茶館的阿吉婆都能聽見車輪軋?jiān)卩l(xiāng)間小路上發(fā)出的咕隆咕隆的聲音?墒沁@一天很快就聽不見了。阿吉婆感到奇怪,不過倒也沒往心里去。反正趕車的和拉車的都喝得醉醺醺的,誰知道他們會到哪兒去,能干什么。

  

  五

  

  和太郎的老母親一邊轉(zhuǎn)動著紡車,一邊頻頻抬頭,用一只眼睛望著墻上的掛鐘,一直等到深夜。

  

  又過了一會兒,墻上被煤煙熏黑的破掛鐘,跟一個得了氣喘病的老漢似的,喘了好久才敲響了11點(diǎn)。

  

  往日里11點(diǎn)一過,門外就會傳來牛車的聲音。可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

  

  過了10分鐘,還沒有牛車聲傳來,母親開始擔(dān)心了。她拂去膝蓋上的棉絮,走到門口去張望。

  

  月亮非常明亮。家家戶戶都已進(jìn)入沉睡,房頂上的瓦片濕漉漉、亮閃閃的。白茫茫的馬路向遠(yuǎn)方伸展著。但直望到遠(yuǎn)處也瞧不見和太郎跟牛車的影子。

  

  和太郎只有幾次夜里不回家住。和太郎是哪一天在外面住的,母親都記得清清楚楚。和太郎小學(xué)時有一次學(xué)校組織去伊勢神宮參拜,在外頭住過兩個晚上;和太郎年輕時,和村里的年輕人一塊去爬吉野山,有5天沒有回家;還有,那也是他年輕時,每逢當(dāng)年村子里有節(jié)日活動,和太郎和其他年輕人要在夜里輪流看著花車。除此以外,他從沒有不回家、在外面過夜的時候。于是母親漸漸開始擔(dān)心了。

  

  11點(diǎn)20了,還不見和太郎回來,母親終于等不下去了。于是她就跑到派出所,找警察幫忙。

  

  芝田警察本以為出什么大事,匆匆忙忙地在燈下穿好黑警褲,一邊往腰上掛馬刀,一邊從樓上跑了下來。

  

  等他聽完老母親的話,就稍稍松了一口氣,說:“和太郎肯定是又喝醉了!”

  

  “可他從來也沒這樣過。他那個人,就算喝醉了,到11點(diǎn)也就回家了!焙吞傻哪赣H堅(jiān)持著。接著又強(qiáng)調(diào),這都11點(diǎn)20了還沒到家,肯定是在路上碰到打劫的了。

  

  芝田警察告訴她,在這樣和平的年代里,很少有人會去攔路搶劫的。和太郎以前經(jīng)常喝得不省人事,讓牛給送回家,因此今晚可能是牛出了點(diǎn)事兒,晚到了二、三十分鐘,牛是不能像人那么守時的。

  

  但是和太郎的母親始終堅(jiān)持己見,芝田警察到底還是妥協(xié)了,說:“那好,就找一找吧。”

  

  過去如果村子出了事,村里的青年團(tuán)會為派出所的警察提供幫助,于是芝田警察就召集了團(tuán)員們。很快,青年團(tuán)員們就都穿上制服,打好綁腿,手里拿著棍棒跑來了。不僅有青年團(tuán)的團(tuán)員跟幾個成年人,連駝背的老爺爺都來看看能不能幫忙。

  

  說起來,村子里已經(jīng)幾十年沒發(fā)生過有人半夜失蹤的事情了。上一次有個燒荒的把西山腳下的茅草屋給點(diǎn)著了,青年團(tuán)幫警察撲滅了火災(zāi)。但那件事情很簡單,這次的事卻沒那么簡單了。究竟該從哪兒開始搜索呢?

  

  這時候,有個叫富鐵的大鼻子老爺爺想到一個好主意。

  

  那是40多年前的事了,村里有個小商販從坂谷采購油炸果子回來的路上,讓六貫山的狐貍給迷住了,走差了方向。當(dāng)時村里的人敲鑼打鼓滿山滿谷地到處找他,最后在山泉里見到了頭上裹著毛褲、失魂落魄的小商販,那人還不住地說:“這溫泉真舒服!這熱水真舒服!”

  

  富鐵老爺爺對此事記憶猶新,給大家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因?yàn)楸缓偯宰〉男∩特溦撬约骸?

  

  聽了富鐵老爺爺?shù)脑挘蠹艺J(rèn)為和太郎有可能同樣被狐貍迷住了。因?yàn)榻?jīng)常能看到有狐貍在六貫山里出沒,在寒冷的冬夜,村子里還能聽見有貍貓?jiān)诮。此外,就算沒有被狐貍或是貍貓迷住,一個喝醉的人,與被迷住的人也差不了多少。

  

  于是,大家紛紛拿來了敲打的家伙。鍵是借寺院的,就是出殯報時用的鉦。鼓是更夫邊喊著“小心火燭——”,邊咚咚敲打的那種聲音低沉的大鼓。此前曾做過好幾次吉野山參拜向?qū)У凝斁照f,他好長時間沒吹過螺號了,就從寶藏倉里把螺號拿出來試著吹了吹,沒想到螺號只發(fā)出了幾下嗤嗤聲,完全吹不響。

  

  龜菊說:“可能有了裂縫了!

  

  可是他兒子龜?shù)麓盗艘幌,螺號卻發(fā)出了洪亮的聲音。

  

  龜菊懂了,原來是自己老了,所以不中用了。

  

  青年團(tuán)里吹喇叭的林平帶來了一支亮閃閃的喇叭。有了這個,就算在幾里外也能聽得見,林平十分得意地想。

  

  男人們?nèi)巳耸掷锾嶂槐K燈籠進(jìn)了山,一邊敲鉦、敲鼓、吹螺號。林平不知該吹什么調(diào)子,試過了起床號、進(jìn)行曲跟沖鋒號,不過覺得都不適合用來找被狐貍迷住的人和牛,最后干脆不成調(diào)兒地胡亂吹起來。喜歡取笑別人的龜菊形容說“就像大象放屁似的”,林平聽了非常不喜。龜菊雖然這樣說了,其實(shí)他也沒有不知道大象放屁什么樣。

  

  大家四處尋找,從山谷里、灌木叢找到水池邊上,反復(fù)來去,不知走了多少趟。大家想著,這樣一來倒像自己讓狐貍迷住了一樣,不過還是在水池邊又多繞了一圈。

  

  人們都已經(jīng)精疲力盡,也不吹螺號和喇叭了,只能偶爾聽見幾聲沉悶的鼓點(diǎn)。大家就這么一直找,但到最后也沒看見和太郎和他的牛。不僅如此,就連他們中也有兩個人走散了,不知去了哪里。哎呀,再這樣找下去也是白費(fèi)功夫,搞不好還會把自己賠進(jìn)去。

  

  池子里的水面開始微微發(fā)亮。這時從水池對岸的灌木叢里,傳來一只老黃鶯的叫聲。大家想著,天亮了,就都回去了。

  

  六

  

  村里的人一夜沒睡,再加上不停地在山里繞來繞去,回村時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他們先來到派出所的門口,但都累得站不住了,于是便一個個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下。

  

  這時,人們望見從西邊學(xué)校方向過來一輛牛車,大家呆呆地看,想著,都到了上工的時間了。

  

  牛車經(jīng)過派出所門口時,車上的男人問道:

  

  “哎呀,大家今天可真早。∧銈冞@是準(zhǔn)備去修公路嗎?”

  

  大家看男人覺得面熟,再仔細(xì)一看,竟然是和太郎。

  

  “你這個家伙!我們可是為了找你,在山里頭奔波了一夜!”龜菊大聲說。

  

  “是嗎?那可真夠辛苦的啦!”

  

  說著,和太郎居然連車也沒下,徑直趕著車回家了。

  

  真是不像話!村里的人都目瞪口呆。早知是這樣,真不該興師動眾地到山里頭找他。

  

  老人們都說,這回大家該好好教訓(xùn)一下這個和太郎,不然他這壞毛病還是改不掉。于是人們又揉著困倦的眼睛,一齊來到了和太郎家。

  

  和太郎在院子里,正幫老牛把夾板解下來,用盆打了水喂老牛喝。

  

  “喂,和太郎!”村子里最能說會道的次郎左衛(wèi)門先開口了。

  

  “你知道你給大家添了多少麻煩嗎?我們這些人昨晚可都一夜沒合眼啊,一起從山坡走到谷底,又從田間走到野外,就是為了要找你,你居然一句感激的話也沒有,這合適嗎?”

  

  乍一聽,好像次郎左衛(wèi)門也一起搜索來著,其實(shí)他昨晚一直在家睡大覺,這會兒剛來。

  

  聽了次郎左衛(wèi)門的話,和太郎真是驚呆了。他覺得很對不住村子里的人,一疊聲說了13遍“可真是對不起大家了”。每說一遍,都要去撓撓頭,或者手伸到背后抓癢。最后還向大家解釋說,昨晚自己和老牛都喝醉了,所以才出了這樣的事。

  

  村里人心腸都是好的,很快氣就消了。接著大家就圍著和太郎問開了。

  

  “和太郎,你到底跑到哪兒去了?”

  

  龜?shù)聠枴?

  

  和太郎歪歪頭說道:

  

  “我也不知道到過哪里,只記得一會兒朝右,一會兒朝左,還忽高忽低的。”

  

  “路上也沒有燈嗎?”芝田警察問他。

  

  “怎么沒點(diǎn)呢?你看看,這不就是燈籠嗎?”

  

  說完,和太郎就把頭探到牛車底下去看。

  

  但是燈籠只剩下一半了?赡苁墙兴驖竦模瑹艋\紙也破了,骨架跟散了線的線軸一樣散了架,可能也是因?yàn)樵诼飞献屖裁礀|西給掛住了,全弄斷了。

  

  “叫水打濕了,所以才變成這樣啦!

  

  和太郎把只剩一半的破燈籠取了下來。

  

  “可不是嘛,看看老牛,牛車,跟和太郎的衣裳都濕了,這夜露還真大。”不知哪個插了一句。

  

  “你是不是從哪個水池里趟過來的?”龜?shù)聠枴?

  

  “怎么會呢?”

  

  和太郎見母親站在一旁,趕緊否認(rèn)。他不想母親為他擔(dān)心。

  

  不過和太郎怎么否認(rèn)也無濟(jì)于事,因?yàn)樗膽牙镢@出了大鯽魚、龍虱和小烏龜。這些東西都是水池里才會有的!也就是說,和太郎的牛車昨晚去趟過哪個水池子了。

  

  “這黃色的花是什么品種?”又不知是誰又問了一句。人們一看,原來瘦老牛的前蹄縫兒里還夾著一枚黃色的花瓣。

  

  “不像是連翹花,在這一帶沒見過!币粋村民說。

  

  “這是金雀花,這一帶非常少見。大概再往南走8里路,六貫山的山頂上盛開著一片金雀花的花叢。聽說六貫山的狐貍在滿月的晚上,會躲在花叢里學(xué)人拉胡琴!被ń嘲不卮。

  

  和太郎很是無奈:

  

  “真不好意思,可能也去過那吧。我說怎么會有那么漂亮的屋子呢!隔扇,席子,天花板,全是黃色的。要說還真有一位直豎著耳朵的老藝人,在閑適地拉胡琴呢。原來那是狐貍!”

  

  “可是牛車怎么能爬到那么陡的山頂上去呢?”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

  

  “總之,都是我的錯。老牛和我全喝醉了!焙吞稍俅蔚狼浮

  

  最后,村里人和和太郎又發(fā)現(xiàn)了一件更莫名其妙的事。

  

  在牛車上竟然掛著一只小籃子,籃子里面是一束花和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

  

  這只籃子是在什么地方、因?yàn)槭裁磼斓搅伺\嚿,和太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起來?

  

  “可能是老天爺?shù)亩髻n吧!”龜?shù)抡f。

  

  “和太郎平時總是說,不想娶老婆,但想有個孩子,結(jié)果老天爺真的聽見了,就賜了一個給你吧!

  

  和太郎滿心歡喜,心想,龜?shù)抡f得太有道理了。

  

  但次郎左衛(wèi)門卻說:“現(xiàn)在怎么會有這么荒唐的事情!孩子一定是有父母的!”

  

  芝田警察捋著胡子說:“可能是個棄嬰。過幾天來派出所里一趟吧,寫一份調(diào)查報告遞交給總署!

  

  后來,和太郎一直等著孩子的父母出現(xiàn),但最終也沒人來承認(rèn)。

  

  于是他就為男娃起了個名,叫作“和助”,并收養(yǎng)了他,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

  

  從那以后,他一高興就到處和人說:

  

  “和助是老天爺賜下來的。是俺和老牛都喝醉酒的那天夜里,老天爺賜下來的。”

  

  一聽他這么說,能說會道的次郎左衛(wèi)門馬上就端出大道理來:

  

  “現(xiàn)在怎么會有這么荒唐的事情!孩子一定是父母生的!要是喝醉酒到路上走一走,老天爺就會恩賜個孩子,那這世上還要法律做什么?”

  

  但和太郎同樣不甘示弱,反駁說:“世上的事可不都是大道理能說得明白的,總會發(fā)生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話說這個老天爺恩賜的和助逐漸長大了,小學(xué)時與我同班,和助一直是班長,我一直是倒數(shù)第一。小學(xué)畢業(yè)以后,和助繼承了和太郎的事業(yè),成了一名出色的牛倌。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很快應(yīng)征入伍,可能到現(xiàn)在的爪哇島,或者蘇拉威西島去打仗了。

  

  和太郎如今已經(jīng)是個老頭兒了,可身板還很硬朗。家中的老母親和那頭老牛都在前年去世了。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請自覺遵守互聯(lián)網(wǎng)相關(guān)的政策法規(guī),嚴(yán)禁發(fā)布色情、暴力、反動的言論。
評價:
表情:
用戶名: 密碼: 驗(yàn)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