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中有個書啟老夫子,姓丁名自建,是濟(jì)陽縣里一位名孝廉。從前在省城濼源書院肄業(yè),屢屢考在超等。不但八股精通,而且詩詞歌賦,無一不會。一筆王石谷的畫,一手趙松雪的字,真正刻板無二。從前這位撫臺大人做濟(jì)東道的時候,這丁自建屢次在他手里考過,算得一個得意門生,F(xiàn)在因?yàn)槎n在家,沒有事做,仍舊找到舊日恩師,求他推薦一個館地。幸喜此時這位恩師已經(jīng)開府山東,一省之內(nèi),惟彼獨(dú)尊,自然是登高一呼,眾山響應(yīng)。因此就把他薦與三荷包,當(dāng)?shù)靡幻麜鴨⒛毁e。這日因見東家為著辦差的事,愁的雙眉不展,問了眾人,也不得一個主意。他便從旁獻(xiàn)計(jì)道:“東翁現(xiàn)在這差,晚生倒有一個辦法。”三荷包忙問:“是何辦法?”丁自建道:“我這敝老師生來一種脾氣,頗有閻文介、李鑒堂之風(fēng)。從前他做道臺的時候,晚生曾在他衙內(nèi)住過幾天。其實(shí)他的上房里另外有個小廚房,飲食極其講究,然而等到請起客來,不過四盆兩碗,還要弄些豆腐、青菜在里頭。他太太就是晚生的敝師母,晚生也曾拜見過幾次,一般是珠翠滿頭,綾羅遍身,然而這位敝老師,無冬無夏,只得一件灰布袍、一件天青哈喇呢外褂,還要打上幾個補(bǔ)丁,一頂帽子,也不知從那里古董攤上拾得來的。若照外面看上去,實(shí)在清廉得很。其實(shí)有人孝敬他老人家,他的為人又極世故,一定必須要領(lǐng)人家情。不過你不去送他,他卻決不朝你開口。但凡有過孝敬的,他一定還要另眼看待。所以他的好處,也在這里,F(xiàn)在辦他的差使,能夠華麗固然是好,倘或不能,依晚生愚見,不妨面子稍些推板點(diǎn),骨子里頭,老老實(shí)實(shí)的叫他見你個情。橫豎一樣化錢,在我們一面樂得省事,在他一面又得了實(shí)惠,又得了好名聲,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三荷包道:“辦這個差使,無論如何推板,體制所關(guān),總得有個分寸才好。”丁自建道:“這個容易。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月天氣,今年又熱得早,行轅里鋪陳過于華麗了,反瞧著叫人心煩,不如清淡些。最好是鋪幾個外國房間,只要有枱毯、帳子,其余桌圍、椅披,一概不要。再弄幾百盆花,屋里、院子里,統(tǒng)通擺滿。一天兩頓,也不用滿、漢席,燕菜席,竟請他吃大菜。他這一路來,燕菜燒烤早已吃膩了,等他清淡兩天也好。況且有了這個房間,就是外國人來拜,也便當(dāng)許多。”三荷包聽了他話,甚是覺得有理。忽又躊躇道:“這些外國家伙,一時到那里去辦呢?”丁自建道:“這個容易。晚生有個朋友,同德國兵官極其要好,就托他去借,連吃大菜的刀叉杯盤,桌子上的擺式,還有做大菜的廚子,亦問他借用幾天。東西不夠,再托他替我們借些,總夠用的了。”三荷包道:“問人家借廚子,人家就不吃飯了嗎?”丁自建道:“這幾天就叫這外國人不必開火倉,統(tǒng)通在我們這里做好,叫打雜的替他送去,他也樂得省錢,豈不兩全其美。”三荷包道:“里面如此,大致已妥。外面怎么?”丁自建道:“里頭弄好,那外頭愈加好說了。但如今到底是用那里的房子做行轅?有了房子,方好擺布。”三荷包道:“你們看那里好?”眾位師爺有的說借東門外孫家的,有的說借南門里王家的。三荷包聽了都不中意:不是門口不像樣,就是房子太淺促。后來還是雜務(wù)門高二爺見多識廣,是個老辦手,忙說:“這兩處都嫌遠(yuǎn),不如就把書院騰了出來,路又近,房子寬爽,從大門走進(jìn)來,一直到上房,筆直一條路,豈不比孫家、王家的好?”三荷包一聽這話,連說不錯。丁自建也忙說好。
三荷包就此托了師爺幫著賬房總辦此事,自己也忙著調(diào)度。外面篷匠、彩畫匠,一切都是高門上去辦。里頭丁師爺只管借東西,弄廚子,鋪設(shè)房間。虧得人多手快,日夜不停,足足忙了五六天,居然一律停當(dāng)。接著上縣的滾單又是雪片的滾將下來,說撫院后天可到。三荷包忙著會同了營里出境去接。且說那膠州營營官本是一員副將,這人姓王名必魁,是個武榜眼出身,拉得一手好弓,射得一手好箭。但是武營里的習(xí)氣,所有的兵丁平時是從不習(xí)練;而且還要克扣糧餉,化公為私。這些弊病,卻是一言難盡。只有三年大閱是他們的一重關(guān)煞,那一種急來抱佛腳情形,比起那些秀才們?nèi)隁q考還要急。撫院來的三月個頭里,這協(xié)臺得了文書,就是心下一個疙瘩。幸虧日子離著還遠(yuǎn),不過傳齊了標(biāo)下大小將官,從中軍都司起,以及守備、千總、把總、外委,叫他們把手下的額子都招招齊,免得臨時忙亂。一干人得了這個吩咐,關(guān)系自己考程,也就不敢怠慢,所有地方的青皮光棍,沒有行業(yè)的人,統(tǒng)通被他招了去。從此這干人進(jìn)了營,當(dāng)了兵,吃了口糧,就也不去為非作歹,地方上倒平安了許多。不在話下。
且說離著撫院來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大小將弁帶領(lǐng)著兵丁們,天天下校場操演,不時這位協(xié)臺大人還要自己去看操。正是五天一大操,三天一小操,鎮(zhèn)日價(jià)旌旗耀日,金鼓齊鳴,好不齊整,好不威武。列位要曉得,中國綠營的兵,只要有兩件本事就可以當(dāng)?shù)茫旱谝患菚堋4笕丝床俚臅r候,所有擺的陣勢,不過是一個跟著一個的跑。在校場里會兜圈子,就會擺得陣。排在一溜的叫長蛇陣,團(tuán)在一堆的叫螺螄陣,分作八下的叫八卦陣。第二件是會喊。瞧著大人轎子老遠(yuǎn)的來了,一齊跪在田里,當(dāng)頭的將官,雙手高捧手本,口報(bào)“某官某人,叩接大人”。大人跟前的戈什戈什:督、撫的隨從武弁。喊一聲“起去”,所有的兵丁,齊齊答應(yīng)一聲“嗄”!這一聲要一齊張嘴,不得參差。喊過之后,拔起腳來就跑,又趕到前面伺候去了。所以這一個跑,一個喊,竟是他們秘傳的心法,人人要操練的。至于那些耍槍弄棒,頑藤牌,翻筋斗,正月城隍廟里耍槍、賣膏藥的一般人都會得兩手,此時都找了來,到了校場上,敲著鼓,打著鑼,咚咚咚,鏜鏜鏜,耍一套,換一套,真正比耍猴還要好看。他們編的名字叫“打?qū)ψ?rdquo;。這些樣子,今天看看不過如此,明天看看也不過如此,把個協(xié)臺大人早看的心煩了,看過幾次,就派中軍替他代勞?樟斯し,這班總爺、副爺自己還要吊膀子,下箭道學(xué)著射箭。怕的是撫臺大人來到,一枝射不中,要說他技藝生疏,送掉前程,那就作下了。年紀(jì)大些的,同那打過仗、受過傷的,都改騎射為放槍。射步箭有箭靶子,射馬箭是三角皮球,放洋槍是個灰包,一槍過去,槍子穿過灰包,就有多少灰飛了出來,那是頂好看的。這幾天里頭,文官忙辦差,武官忙操演,直忙得個不擇飯而食,不擇席而臥。
一天滾單到來,知道撫臺大人已到前站。三荷包便會同了王協(xié)臺出境相迎。接著之后,趕到行轅稟見。撫院單傳他進(jìn)見,敷衍了兩句,退了下來。跟手到營務(wù)處候補(bǔ)道洪大人的公館里稟見,又拜跟了來的什么文案老爺、巡捕老爺。這些老爺班次不過同、通、州、縣,都是三荷包同寅,用不著手本,只叫號房拿著帖子,一處處去拜。拜過之后,等到晚上,打聽大人已經(jīng)睡覺,巡捕陸老爺已經(jīng)下來。三荷包在省的時候,早同他拜過把子,好托他在大人跟前做個小耳朵。此時見面之后,著實(shí)顯殷勤。三荷包訴說自己是才到任,“諸事不周,全仗大力從中照應(yīng)”。陸巡捕一力承當(dāng),說:“諸事老哥放心,都在小弟身上。就是大人跟前的這些二爺,曉得兄弟要好的朋友,那是斷斷不會作難的。”三荷包聽了此言,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外面辦差的二爺同著州里管廚的,另外又去找大人帶來的廚子,同他講盤子。那廚子一口咬定要三百吊一天,只伺候大人兩頓飯、兩頓點(diǎn)心。后首說來說去,好容易講成功了,統(tǒng)通在內(nèi),一天一百五十吊,住一天,算一天。那廚子又同這里管廚的說:“我們大人是最好打發(fā)的。你家老爺也不用多化錢,咱們這些伙計(jì)也不用費(fèi)事,只要四碟兩碗,他老人家還要看著心疼。就是這個菜,也不要什么好的,只要一碟韭菜炒肉絲、一碟炒雞蛋,F(xiàn)在到了夏天了,一碟子拌王瓜、一盤子雜拌,再頓上一碗蛋糕、一碗豆腐湯,多加上些香油,包你都中意。早點(diǎn)心是兩個燒餅、一碗稀飯。下半天的點(diǎn)心只要兩個饃饃,是萬萬不會挑眼的。”
管廚的聽了這話,連聲多謝。彼此分手,跟著本官回來料理。本官三荷包沿途又找著陸巡捕,叨了多少教。接著撫院進(jìn)了本鏡,打過尖。這天,約莫有未牌時候,憲駕已到東門城外,哄動了合城的人,都去看。等了一會子,只見接差的營兵,一個個都掮著大旗,拿著刀,扛著槍,跑的滿頭是汗,在頭里沖頭陣。后面方是欽差閱兵大臣的執(zhí)事,什么沖鋒旗、帥字旗、官銜牌、頭鑼、腰鑼、傘扇、令旗、令箭、劊子手、清道旗、飛虎旗、十八般兵器、馬道馬傘、金瓜鉞斧、朝天凳、頂馬、提爐、親兵、戈什哈、巡捕,一對一對的過完,才見那撫院坐著一頂八人抬的綠大呢轎子,緩緩而來。撫院架著一副墨晶眼鏡,一手綹著胡子,一手扇著一把潮州扇,前呼后擁,好不威武。不上一刻,三聲大炮,到了行轅,兩邊吹鼓亭上奏起樂來。撫院的轎子,一直由戈什扶著,抬到里頭下轎。大小官員,齊在那里站班。撫院朝著大眾點(diǎn)了點(diǎn)頭兒,簇?fù)碇M(jìn)去,便是一眾官員上手本稟見。撫院便把三荷包同王協(xié)臺協(xié)臺:指副將。兩個人傳了進(jìn)去,問問地方上的公事,又問問外國人的情形,又同王協(xié)臺說:“今天已經(jīng)四點(diǎn)鐘了,明天一早到校場看操。”王協(xié)臺答應(yīng)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