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翻著書,一邊看那些孩子們在海盜船室內(nèi)游樂場玩。游樂場里有一條隧道,兩個小孩一次又一次地鉆隧道玩,不知疲倦,怎么也玩不夠。這讓我想起了奧古斯塔斯•沃特斯,還有他投的那些存在性焦慮罰球。
媽媽也在美食中心,獨自一人坐在一個以為我看不到的角落,一邊吃奶酪牛排三明治,一邊看一些紙張。醫(yī)療文件,多半是。文件手續(xù)永無止境。
三點三十二分,凱特琳準時出現(xiàn),我正好看到她信心十足地大步走過一家中餐館門口。我剛舉起手,她就看到我了,對我露出潔白閃亮、最近剛矯正過的牙齒,腳下不停。
她穿了一件到膝蓋的炭灰色外套,非常合身,戴著遮住大半張臉的墨鏡。她把墨鏡推到頭上,俯下身子跟我擁抱。
“親愛的,”她略帶點英國腔,“你好嗎?”大家都不覺得她的英國口音有什么奇怪,也不反感。凱特琳是個成熟至極的二十五歲的英國社交名媛,只不過碰巧待在一個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州十六歲姑娘的身體里罷了。每個人都接受這一點。
“挺好。你怎么樣?”
“我都說不上來了。那是無糖的嗎?”我點點頭,遞給她。她用吸管啜了一口。“我真希望這些日子你在學校里。有幾個男生出落成了徹頭徹尾的大帥哥。”
“哦,真的?比如誰。”我問。她說了幾個跟我們一起上小學和中學的男生名字,但他們現(xiàn)在長成什么樣了,我一個也想象不出來。
“我跟德里克•威靈頓約會了一段,”她說,“不過我覺得長不了。他實在是個小男孩兒。不過我的事兒說得夠多了。海蓁的小宇宙里有什么新鮮事啊?”
“沒什么,真的。”我說。
“身體還好吧?”
“老樣子吧,我猜。”
“法蘭昔弗萬歲!”她笑著發(fā)出熱烈的贊嘆,“這么說你可以長生不老了,對嗎?”
“可能還是要老的。”我說。
“不過也差不離嘛。”她說,“還有什么新聞?”
我想了想要不要告訴她我也在跟男孩子交往,或者至少跟男孩子看了一部電影,因為我知道,像我這樣一個衣冠不整、行動不便的小矮個也能贏得男孩子的愛慕,即使是短暫的,也肯定會讓她大吃一驚。可我其實也沒多少可夸口的,所以我只聳了聳肩。
“天啊,那又是什么?”凱特琳指著我手里的書問。
“哦,科幻小說。我有點兒喜歡上了。是一個系列。”
“我震驚了。咱們?nèi)ベ徫锇桑?rdquo;
我們?nèi)チ艘患倚。一邊逛,凱特琳一邊不停挑出各種露趾平底鞋給我說:“你穿這雙一定很可愛!”這讓我想起凱特琳自己從來不穿露出腳指頭的鞋子,因為她討厭自己的腳,覺得第二個腳趾太長了,就好像二腳趾是心靈的窗戶之類似的。所以,每次我指給她看一雙跟她膚色相襯的涼鞋,她就會說:“不錯,可是……”可是的意思是“可是這鞋會把我丑陋的二腳趾公之于眾”。我說:“凱特琳,你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關注腳趾的軀體變形障礙者。”她問:“什么意思?”
“你知道,就是說,你往鏡子里看的時候,看到的并非自己身體的真實面貌。”
“哦哦,”她說,“你喜歡這雙嗎?”她拿起一雙可愛但平淡無奇的圓頭瑪麗珍鞋,我點點頭,她找到自己的尺碼,換上一雙,走了幾步,從斜放著、只到膝蓋高的試鞋鏡里審視著自己的腳。然后,她又拎出一雙暴露的綁帶超高跟,說:“這種鞋穿上還能走路嗎?我是說,我寧可死也——”然后她突然打住了,看向我,好像在說“對不起”,好像當著快死的人提死字是犯罪。“你真應該試試。”凱特琳接下去說,努力遮掩尷尬的場面。
“那我寧可去死。”我向她保證。
最后我只挑了雙人字拖,也是為了不空手而歸。然后我在這個美鞋寶庫對面的長凳上坐下來,看著凱特琳在貨架之間迤邐而行,她購物時的那股子激情和專注一般只有在參加國際象棋職業(yè)賽的選手身上才能看到。我有點兒想拿出《午夜的黎明》看一會兒,但我知道那么做太不禮貌,所以就坐在那兒看凱特琳。她時不時會拎一雙不露趾的獵物晃回到我身邊,說:“怎么樣?”我則設法發(fā)表兩句高明的評論,最后她買了三雙鞋,我買了挑中的人字拖。我們出來的時候她說:“去‘人類學’店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