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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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無一毫私蓄,只有臨行時打發(fā)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買賣是熟閑。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dān)子,是個穩(wěn)足的道路。當(dāng)下置辦了油擔(dān)家伙,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認(rèn)得朱小官是個老實(shí)好人,況且小小年紀(jì),當(dāng)初坐店,今朝挑擔(dān)上街,都因邢伙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凈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zhuǎn)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yè),及身上衣服之類,并無妄廢。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想:“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復(fù)姓為秦。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復(fù)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guān)白禮部、太學(xué)、國學(xué)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復(fù)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biāo)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dān)來寺中賣油。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dān)出寺。其日天氣晴明,游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nèi)畫船簫鼓,往來游玩,觀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zhuǎn)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dān)子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cè)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里面朱欄內(nèi),一叢細(xì)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只見里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nèi)而出,一個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jìn)去了。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顏嬌麗,體態(tài)輕盈,目所未睹,準(zhǔn)準(zhǔn)的呆子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個老實(shí)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正疑思之際,只見門內(nèi)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發(fā)的丫頭,倚門閑看。那媽媽一眼瞧著油擔(dān),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dān)子在這里,何不與他買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來,走到油擔(dān)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鬟也認(rèn)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閑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鬟進(jìn)去了。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甚么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dān)起身,只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后邊跟著兩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jìn)里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甚么人?”少頃之間,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dān)子,怏怏的去。
不過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dān)子放下,走進(jìn)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dú)酌?”秦重道:“那邊金漆籬門內(nèi)是什么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nèi)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么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dāng)初住在涌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xiāng)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
吃了數(shù)杯,還了酒錢,挑了擔(dān)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fā)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dān)子,不過日進(jìn)分文,怎么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只是哪里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小經(jīng)紀(jì)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余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dāng)?shù),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里,開鎖進(jìn)門。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閑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哪里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dān),煮早飯吃了,鎖了門,挑著擔(dān)子,一徑走到王媽媽家去。進(jìn)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里面張望。王媽媽恰才起床,蓬著頭,正吩咐保兒買飯菜。秦重識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dān)進(jìn)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并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秦重應(yīng)諾,挑擔(dān)而出,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三次見。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dāng)。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dān)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dān)油盡勾出脫了。”秦重挑擔(dān)到寺內(nèi)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里,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fèi)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rèn)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xì)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換大塊頭。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積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閑,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shù)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里,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包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馬。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dāng)?shù),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fèi),還是有余。”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dāng)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dāng)?shù),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凈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氐郊抑,把衣服漿洗得干干凈凈,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fēng)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于袖中,把房門鎖了,一逕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復(fù)萌,想道:“時常挑了擔(dān)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只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jì)楚,往哪里去貴干?”
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并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里便是菜,捉在籃里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jìn)退的言語,只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里面客座里細(xì)講。”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整百次,這客座里交椅,還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
王九媽到了客座,不免分賓而坐,對著內(nèi)里喚茶。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么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只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guī)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兒。”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shí)人,幾時動這風(fēng)流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rèn)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媽只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shí)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哪要許多!只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fèi),不在其內(nèi)。”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里一大錠放光細(xì)絲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shù),請媽媽收。”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順。”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后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做經(jīng)紀(jì)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fèi)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媽媽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zhèn)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rèn)得你是做經(jīng)紀(jì)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zhuǎn),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只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xué)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nèi)約下游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后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shù)日前送下東道在這里。你且到大后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yù)先留下個體面。又有句話,你穿著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教這些丫鬟們認(rèn)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與你裝謊。”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里買了一件見成半新半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xí)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xí)孔門規(guī)矩。
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zhuǎn)一轉(zhuǎn)再來。這番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恐怕和尚們批點(diǎn),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zhuǎn)去,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nèi)有許多仆從,在那里閑坐。秦重雖然老實(shí),心下到也乖巧,且不進(jìn)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韓府里來接公子的。”秦重已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時還未曾別,重復(fù)轉(zhuǎn)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jìn)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nèi)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zhèn)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只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終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愿等著。”九媽道:“恁地時,老身便好張主!”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客沒客,老身把個實(shí)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dān),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fēng)過后,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甚么?”九媽道:“這一厘么?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么?”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nèi)。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fēng)月之事,已是沒份。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燙風(fēng)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王九媽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里。兩旁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面,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shè)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xì)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nèi)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九媽讓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zhí)盞相勸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復(fù)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晚,昭慶寺里的鐘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婊子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fēng)話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只聽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坐而立。只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jìn)來,到于門首,醉眼朦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里吃酒?”九娘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dān)擱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并不聞?wù)f起有甚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zhuǎn)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美娘只得轉(zhuǎn)身,才跨進(jìn)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rèn)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媽道:“我兒,這是涌金門內(nèi)開緞鋪的秦小官人。當(dāng)初我們住在涌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rèn)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志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只得進(jìn)房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于側(cè)首,仔細(xì)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鐘。鴇兒只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么!”美兒那里依他,答應(yīng)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喚丫鬟開了臥房,點(diǎn)上銀燈,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脫了繡鞋,和衣上床,倒身而臥。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為甚么有些不自在,卻不干你事,休得見怪!”秦重道:“小可豈敢!”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yīng)。鴇身只得去了。
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jìn)房里,帶轉(zhuǎn)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時,面對里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忽見欄桿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zé)岵瑁撔洗,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
未曾握雨攜云,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zhuǎn)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只管打干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嗽口。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腌瀇,重重裹著,放于床側(cè),依然上床,擁抱似初。
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轉(zhuǎn)來,見傍邊睡著一人,問道:“你是哪個?”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我夜來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問:“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這樣還好。”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甌。”美娘大驚道:“臟巴巴的,吐在哪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哪里?”秦重道:“連衣服裹著,藏過在那里。”美娘道:“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瀝。”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shí)對我說,是甚么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shí)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xì)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zé),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經(jīng)紀(jì)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yǎng)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秦重道:“小可單只一身,并無妻小。”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么?”秦重道:“只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癡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shí),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yáng)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上鞘芯叄羰且鹿谧拥,情愿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際,丫鬟捧洗臉?biāo)M(jìn)來,又是兩碗姜湯。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幾口姜湯,便要告別。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shí)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wěn)。”美娘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打發(fā)丫鬟出房,忙忙的開了緘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為你,這銀兩奉為資本,莫對人說。”秦重哪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污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干凈了還你罷。”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fèi)心,小可自會湔洗。只是領(lǐng)賜不當(dāng)。”美娘道:“說哪里話!”將銀子挜在秦重袖內(nèi),推他轉(zhuǎn)身。秦重料難推卻,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打從鴇兒房前經(jīng)過,鴇兒看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王九媽正在凈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
不說秦重去了,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diǎn)相干,見他一片誠心,去后好不過意。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將息。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一日。有詩為證:
俏冤家,須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個做經(jīng)紀(jì)本分人兒,哪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