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紅樓夢》的語言
-
讀《紅樓夢》常有一種“如聞其聲”“盡聞其聲”的感覺。什么歡聲笑語、閑言碎語、快人快語、淫言浪語、酸言醋語、唇槍舌劍、情話癡語以及官方語言——元妃省親、寶玉見北靜王、帶威脅性的管理者語言——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群眾場面”語言——如寶玉挨打一場、粗村語言——劉姥姥乃至王熙鳳都愛說這種話……都寫了個繪聲繪韻、淋漓盡致。讀書時耳邊一片吱喳喧嘩,掩卷后余音在耳、拂之不去。卻原來,《紅樓夢》不但要用眼睛看、用心想而且要豎起兩只耳朵來聽的。
為什么有這樣的聽覺效果呢?第一,《紅樓夢》的人物語言是絕對生活化的口語,是響叮叮(不說“響”,因?yàn)?ldquo;”太鏗鏘了)的活人活話,絕對沒有半文半白、半中半西的那種二手三手的“文學(xué)語言”,那作家讀書讀多了讀癡了造作出來的文詞兒字話?梢哉f《紅樓夢》眾人物說的話并不“文學(xué)”,有的也不合語法,然而行云流水,全系天成。再看看我們的某些同代同行,或“煉字”煉入魔道,或朦朧故作玄虛,或作者拿人物當(dāng)傳聲筒,差之多矣!第二,《紅樓夢》人物語言是高度性格化的,各有己腔,各有己調(diào)。王熙鳳的快人快語只有晴雯可以與之相比,但晴雯的快語(如揭批襲人)只是任性、尖刻、大膽,王熙鳳的快語后面則往往另有目的:或逗笑承歡討好(當(dāng)著賈母時),或顯示決斷才干與追求高效率(處理“工作”時),或充滿威脅和要求絕對服從(訓(xùn)斥趙姨娘賈環(huán)時)等。特別是人多嘴雜的場面,最見作者功力,硬是寫了個“面面俱到”。第三,這些人物語言,不但有外在的生動、幽默、或俏皮或尖刻或憨厚或圓熟的色彩,更常常使人想到它們背后、它們深處的沒有說明的東西,可以說是說話人的潛臺詞,可以說是一種“語勢”,即說話人的全部思想感情的趨勢,使讀者在“如聞其聲”的同時“如見其人”“如見其狀”,雖然,作者在寫人物對話時往往是一鼓作氣、把言語的來來往往碰碰撞撞挑挑逗逗一氣兒寫下來,而很少像外國小說那樣用大量的神情、姿態(tài)、動作、心理的描寫把幾句話的事兒分割擴(kuò)大起來。
相對說來,《紅樓夢》中較差的是作者的敘述語言,作者的敘述語言似乎沒有完全擺脫開歷來章回小說、話本小說、演義小說的套路,特別是那種職業(yè)的“說話人”講“評書”的套路,作者常在敘述語言中用一些似文似白的四六套句、似“散”似駢的行文熟腔、乃至用一些陳詞爛語。有的意思極好,但說得反顯俗氣。如寫到幾個人物的肖像、冠戴服飾,寫到寶玉黛玉的心理等,常給人這種遺憾之感。
還有一個問題,《紅樓夢》里的人物說的是哪兒的話?帶哪個地域的方言味道?看來是北方方言系統(tǒng)而不是吳語粵語溫州語……當(dāng)無疑問。對此做出學(xué)術(shù)論斷,非筆者所能。但據(jù)筆者的晚了二百多年的有限經(jīng)驗(yàn)來看,有趣的是,《紅樓夢》人物語言能“活”到今天的北京話中的較少,“活”到天津話或天津以南的河北省農(nóng)村(如筆者的祖籍滄州專區(qū))里的很多。如說一人不快為“惱了”,說任憑旁人議論為“由著人說”,說故意為“安心”(北京人則說“成心”),說服務(wù)為“伏侍”(北京說“侍候”),說應(yīng)驗(yàn)證實(shí)為“應(yīng)了”,說埋怨責(zé)備為“嗔”,說“敢情”為“趕自”,說吵架為“拌嘴”,說扯閑話為“嚼蛆”,說丟臉為“打嘴”,說“反正”怎么怎么為“橫豎”怎么樣,說“顯派”為“說嘴”,說“開支”為“花消”,說被請吃飯為“有擾”,說閉嘴為“抿嘴”,說不同意、“不干”為“不依”,說謙讓為“盡(上聲)讓”,以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了”之類的說法,等等等等,至今在天津話河北話中屢屢可見,而在北京話中卻絕少與聞。不知道這里頭可有點(diǎn)緣故沒有?
也許正是因?yàn)檫@些語言如今已不大活在北京話中了,筆者對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的對話實(shí)在不滿意。我們的年輕的演員用京腔京調(diào)念出來的對白,根本不像活人說的話,不像演員本身弄懂了、要說會說想說的話,而只不過是漠然地、隔膜地用今日的京腔來背詞兒罷了。
(《紅樓夢》劇里的人物,如用京劇花旦的京白來說話,效果也會好得多,但又太舞臺化了。如“罷了”二字,劇中人常說的,但讓人聽起來十分生硬,還不如拉長了聲說罷li2o呢!)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