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耳著明月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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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約定。蒼天眷顧, 苔痕青青,
那一份鄭重, 許下時,
心里波瀾驚起三生,
有淚欲盈。
關于她的傳說,也只能是傳說。
三國里,英雄亂馬爭天下,黃塵古道,烽火邊城。那一季的風云,讓后來無數(shù)熱血男兒羨慕著,能有這樣一個肆意揮灑抱負的時代,可拔劍問天,可逐鹿中原。勇可行,謀可定,對酒當歌,連曲子也是烈的,總要問一個江山誰主。
貂蟬是天下欲動之時,綻放的一滴桃花淚,《三國演義》里,她是悲情紅顏,柔弱女子,深明大義,她割愛斷恨,把自己引為導火索,除掉了倒行逆施的董卓,救百姓于水火。然而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動蕩里沒有風波靜,無處停留。
呂布被擒身亡后,她也消失在了茫茫落花中。羅貫中沒有交代她的去處,這便是對她最大的愛護。有人說她自盡,有人說她出家,也有人說,依山的村子外,有一個在溪邊洗素絹的女子,面容柔和,人似凈水,雖然她總是笑著搖頭,雖然不似傳聞中的絕色,卻也是容姿脫俗,尤其是耳邊有淡淡微芒,想來是她。
其實都是一樣的結(jié)局,退出江湖,人生重新來過,哪怕心有傷痕,也映在閉月的往事里,隨隔世的煙一并焚盡了。
很早很早以前,民間就有了耳垂大有福氣的說法,說這樣的人性子溫良,福大壽長?甚跸s卻是天生的小耳垂,就算平日里能用頭發(fā)修飾遮擋,但翩翩起舞中總免不了露出來,實在是美中不足的一點遺憾。
在決定施美人計之前,為求此去萬無一失,她便想了一個辦法,用銀子打了一對飾物,鏤刻了花紋,又鏨了流蘇。戴在耳朵上,果然把耳垂拉長了些,再加上耳飾垂落的珠子,更顯得風情搖曳,拂在她白皙的脖頸間,嬌柔又不失端莊,無論是從正面還是側(cè)面,看上去都美到了極致。
也由此,耳墜隨著她孤身涉險,步步驚心,看著她以色媚好,又淚打梨花。
傳說耳墜就這樣被發(fā)明了出來,廣傳于世間。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大美女中,只有貂蟬,似乎是一場文字的虛構(gòu),沒有佐證,史書上也不見她的身影,真實的歲月中,她像是不驚不擾的一場夢,從未經(jīng)歷過紛爭。
也許真的沒有貂蟬這個女子,也許那個步步為營的女子,只是不叫貂蟬這個名字,她叫陳姜,叫桑枝,叫夷籮,便也都是一樣的。
真真假假原本也沒關系,重要的是在心里,留下過痕跡。淡至隨風散,還有心如故。所有的杜撰,都不過是為了挽留,目送那抹縹緲孤鴻,還有放不下的掛牽,其心如明月,不得消遣。哪怕最初的承諾,風沙里被光陰篡改,只剩寥寥虛無,卻依然傲骨。
金兵進入中原的那個秋天,日光暗淡,一夜風寒,冰涼的武器,馳騁的馬蹄,沖散了這里的繁華和格律,帶來了遍野哀傷。金軍攻陷汴京,俘虜了退位的宋徽宗和在朝的宋欽宗,與此同時,據(jù)金人的《宋俘記》記載,他們是拿著花名冊找人的,包括后宮嬪妃、皇子、公主、宗室、宮女、官員等一萬四千多人,分七批押往北方會寧,皇室成員幾乎都在第一批。
正在議和途中的康王趙構(gòu),無意中躲過了這一難,然而他在京城的結(jié)發(fā)妻子邢秉懿卻不可避免地做了金軍的俘虜。一路悲悲慘慘,每天都有人死去,與男人相比,女子要承受更多的屈辱。這位原本身份貴重的康王妃,此時已懷有明顯的身孕,卻被迫墮馬損胎,身心俱傷。
金營里她度日如年,有一天,武義大夫曹勛找到她,說準備尋機南回,已帶了徽宗密寫的“衣書”,問她可有什么要與康王說。
這位情長命薄的女子淚流滿面,她摘下一側(cè)的金耳環(huán),鄭重相托。請傳語大王,愿早如此環(huán),遂得相見。
環(huán),還。
不說一句苦難。
生死掙扎,顛沛轉(zhuǎn)徙,還有深藏的恐懼,和黑夜的漫長,不,不說。
這只耳環(huán)渡過黃河,到了長江邊上的南京,到了趙構(gòu)的手里,他顫抖著垂下淚來,緊緊握住,放在胸前。那個被他一直放在心里的女子,所挨的日日夜夜,也就這一個愿望。
也許那段日子,一個北國,一個江南,他們都愛在屋檐下看空中的大雁,雁是忠貞之鳥,雙宿雙飛,絕不離散。
關山夢魂長,魚雁音塵少。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他們連傳書信的機會也沒有,只有這一枚孤苦的耳環(huán),從此也要各自飄零了。
趙構(gòu)登上了皇位,號高宗,建立南宋,定都南京,他沒有揮師北上去救他的父母妻子,也因為如此,留下了永遠的詬病,歷史評價里,總抹不去這份涼薄。
他遙冊邢秉懿為中宮皇后。我用力把書卷合上,趙構(gòu)居然如此糊涂。
要知這件事肯定也會如當年的花名冊一樣傳到金國,“十人九娼,名節(jié)既喪,身命亦亡!蹦切┡拥拿\少有例外,只有誰比誰過得更難。這分明是金國對南宋皇帝甩在臉上的侮辱,身份越高,越要遭受更多的艱難,要面對更多的奚落和挑弄。既然不能救,就干脆把這些人都遺忘了不理不問,或許還能換幾日輕松平靜。
他一份榮寵,不忘結(jié)發(fā)之情,可這一紙詔書,卻能要了她的命。
南宋的第一任皇后魂斷五國城,死訊被瞞得密不透風。
真的是悲歌當泣,遠望當歸了。名義上,她當了十二年皇后,從二十二歲到三十四歲,人生最好的青春年華,每一天都過得辛苦。
她睡在棺槨中,早已成了一把無識無知的枯骨,若不是旁邊放著的一只金耳環(huán),高宗也是認不出的。十幾年已過,他也有了鬢邊霜華,時常也覺得疲累,過往的日子不是輕易敢想的,但那只耳環(huán),他一直隨身帶著。想起來時,還是在王府,她溫柔嫻雅,打開首飾盒子,挑一對耳環(huán)帶上,回頭嫣然一笑。
趙構(gòu)傷心痛哭,不見大臣,也不上朝堂,以最高的規(guī)格把發(fā)妻隆重安葬?墒沁@些,也只能安慰自己,于那個逝去的人,絲毫無用。
若靈魂有知,也只是看到那一對耳環(huán)能重新團聚,得些微慰藉,與她長眠地下,從此,愛恨不提了吧。
趙構(gòu)也是真愛她的吧,只是愛得還不夠,十幾年的變故,到后來已想念得茫然,心痛到麻木。她曾是他心里開出的花,如今是委地猙獰的疤,輕易不敢碰觸。西湖歌舞里,也有他自欺欺人的躲避,他在山溫水軟的江南,怎知她看著長空雁叫霜晨月,沒有一日的暖。
也許他心里一早就明白,人已注定天涯。空守著,只是不想絕望。
但為誓約,毋使相忘。
每一份約定,都越不過自己,是堅持下去的勇氣,是給等待求一個良機,念念不忘,只為回響。
何以致區(qū)區(qū),耳中雙明珠。
明珠,就是早時人們對耳飾的稱呼。還君明珠淚雙垂,說的也是耳飾。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這首詩并不難理解,一個多情的男子,愛上了有夫之婦,給了她一對耳飾表達情意,女子很感動,便收下了,系在了衣襟上。
最初讀這首詩的時候,很自然地以為,這信物就是兩顆明珠,穿起瓔珞,或者放在荷包里,都是可以掛在身上的。后來才知道,其實明珠是耳飾的雅稱,在古代詩句中并不鮮見。
耳飾最早的名字是玦,環(huán)形有缺口的玉,出土的實物很多,最久遠的已有八千多年的歷史。造型簡單,佩戴時就是把缺口處卡在耳垂上,固定不掉即可。
那時人們崇尚玉器,相信它有神秘力量,雙耳貫穿頭部,戴上玉器,生可招福,死可護靈。
后來有了簪珥,籠統(tǒng)說來也叫耳珰。就像簪子下面垂下的流蘇,只不過這個是要特別長一些,要到耳際。
說起來是為治一個調(diào)皮活躍的姑娘,她太不安分,總是搖頭晃腦東瞅西看,一點也沒有女子該有的端莊嫻靜,眼看就該談及婚嫁了,家人想了個法子,用絲線系上貝殼,垂在她耳旁,她一搖晃就會被“打臉”。對外便稱裝飾,漸漸也傳開了。
為表鄭重,與長輩或尊者說話時,要把簪珥除下來,也便有了后來脫簪謝罪一詞。
漢武帝的寵妃鉤戈夫人,就曾因立子殺母一事,除掉簪珥叩首于門下,可是最終也沒有逃脫被賜死的命運。
所有的事都有一個開始,哪怕開始并不能為人所知,無心也好,無意也罷,似被風不知從何地帶來的種子,恰好落在了這里,也許本來就是一時興起。沿著時光往前走,遠方永遠遼闊,似看不到盡頭,忘了身后沙塵堆積,還未來得及回憶,那些原本刻下的痕跡,也要經(jīng)歷殘酷的蛻變,沒有什么,能永遠在那里。
不是你覺得不變,歲月便許它永遠。
老話里說,人不如樹,樹生長得單純,歲歲年年,只懂節(jié)氣就夠,受了傷也依舊從容,有閱盡滄桑的氣度,千年寒暑,它還是年年春發(fā),從不輕易認輸。
可樹又不如物,一個物件被做出來,生就的一番情意,有明凈的記憶,有呵手的分量,有暖心的溫度。收放好了更可一直流傳。
我愛舊物,只為情深。老物件上承載的印記,永遠不會被丟棄,它安于命運,紛亂里不驚惶,盛寵里不張狂,埋在地下,它也只安靜地等著。如果與你曾有過一世相守,不管有沒有約定,無聲里善因已種。幾度輪回過后,你早已不記得前生,卻在偶然的路口與它重逢,說不出緣由,看不透始終,卻在心里的某個地方,一朵素白的幽蘭盛開在山谷。你便知道,必是前世故交,緣分未了,它身上的某一段銘文,只你能懂。
看唐代的仕女畫,衣服紛繁華麗,裝飾花團錦簇,妝容復雜濃艷,一張張看過去,總覺得少些什么,想起電視劇里武則天富貴逼人的樣子,原來是沒有耳飾。
不管是《簪花仕女圖》,還是《虢國夫人游春圖》、《搗練圖》,里面出現(xiàn)的眾多女子,都是不戴耳飾的,這不是畫家的遺漏,而是當時的裝扮風格。否則那么愛美又肯鉆研的唐人,不會不在這上面大做文章。
還是基于孝義的原因,是不允許人們扎耳洞的,大概唐朝的女子也崇尚自由自在,不愿意被束縛,所以棄掉了簪珥。
所以無論是漢代還是唐代,女子都沒有耳洞,現(xiàn)在的屏幕不理會這一點,人們也看習慣了,若真拍一部不戴耳飾的漢唐片子,人們反而會覺得奇怪。
昔年長安月下,盛麗繁華,美人如花,我做了一世煙鎖的相思客,看過云游的煙火,聽過裁冰的情歌,遇過三千醉盞的瀟灑,錦瑟酬和,光影綽綽,耳邊拂生風馬,秋山別畫,我執(zhí)著牽掛,盡管,從未來過。
一個貧苦的姑娘因病雙目失明,一個行走天下的游醫(yī)用銀針在她兩個耳垂上各刺了一針,姑娘重見光明,游醫(yī)繼續(xù)上路,為了感激這份恩德,姑娘就請人打了兩個細小的銀耳環(huán),戴在耳垂上以示不忘。
古人認為,病邪污穢之氣都是得孔而入,女孩體質(zhì)屬陰,尤其容易受到傷害,如果在耳垂上打一個洞,那些不干凈的氣息就會從“假孔”里過去,這樣就能身體康健,平安成長。
總之,有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通過了禮制,宋以后的女子,都是很小的時候就被大人穿耳洞了。
宋代最常見的是耳環(huán),多數(shù)是金銀所制,小巧的耳垂邊精致的一點光,不喧賓奪主,也不攝人魂魄,只是一份嫻良溫淑,讓人心里生出淺淺的喜悅來,人如梨花妙白,眼前都是真的,沒有虛化。
馮夢龍在《醒世恒言》里寫過,耳飾已經(jīng)成了女子平常所戴,那些極貧的小戶人家,沒有金的銀的,也要辛苦做幾天針線,換幾枚錢買對銅錫的來戴上。
電視上也經(jīng)常見女扮男裝的姑娘,因為有耳洞,被有心之人認出來。好像是女兒身的就都得扎耳洞,男人則不會,有了嚴格的界限。
梁兄也太粗心了,同窗三載,居然從未發(fā)現(xiàn)祝英臺是有耳洞的。還有女駙馬馮素貞,帽插宮花時,大婚著喜服時,身邊都是有專人伺候穿戴更衣的,怎么也這么疏忽。
可見無巧不成書,天下事,用到時警醒,用不到時,盡管糊涂。
明朝時有了耳墜,這一點點延伸,卻是燎原之火,頓時就轟轟烈烈了,婀娜搖擺著,再也沒停下來。
明朝的皇帝一個比一個傳奇,這些無賴兒郎的身邊也自然少不了熱鬧,其中的嚴嵩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奸臣。嚴嵩被抄家后,所查抄的家產(chǎn)清單列成了六萬多字的《天水冰山錄》。單耳飾就有267對,其中耳墜占了三分之一。
金廂菊花二面寶石耳墜、金廂珠累絲燈籠耳墜、金廂大紅小紅大寶石耳墜、金摺絲樓閣耳墜、金玉壽字耳墜、金廂貓睛耳墜、金寶琵琶耳墜、金鑲珠寶童子攀蓮耳墜……
珍珠、美玉、貓眼、水晶、瑪瑙、琥珀、青金、珊瑚、紅寶藍寶……耳墜雖小,眼看也包羅盡了人間所有的珍寶,甚至把景物萬象都嵌了進來,花卉瓜果不用說了,樓閣人物也一并收了。
幾百個名字看下來,任誰也得目瞪口呆了,要是實物都擺在面前,明晃晃金燦燦,只怕也得先出去透口氣,默禱一番。
明清小說里,很多時候都是直接喚它“墜子”,或者“墜兒”。親切不生分,是那個說海棠依舊的女孩,是那個雪天遞過手爐的姑娘。
湖上笠翁是風雅功臣,更是紅裙知己,他偏要女子以色待君!帮椂h(huán),愈小愈佳,或珠一粒,或金銀一點,此家常佩戴之物,俗名丁香!鄙萑A繁復的,被他稱為“絡索”。
看《閑情偶寄》總免不了自己笑出聲,為他的不留情,連不喜歡也刻畫得入木三分,一點薄面都不給,這代稱起的,讓人恨也恨不起來。
他說,女子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
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風花雪月都散開,他終生所待,也許就是那個丁香般的女子。
我也是有耳洞的,大一的第一個假期,十八歲生日那天給自己的印記。起因是聽同學偶然說起,扎了耳洞,下輩子仍可做女子。這原本是山村里嚇唬小女孩的話,她們從小要做家務,帶弟妹,什么都是男孩為先,所以羨慕。
我卻不愿改變,那樣義無反顧,至今無悔,一生惜緣。
平時里并不常戴耳墜,倒是佩“丁香”的時候更多,素銀,或者珠貝,伴我古典情懷,得幽忘塵,在絲路花雨里,把舊物上的印痕記取,再銘刻成傳說。
它是我,許與自己的信物,直到萬古成空。
如此約定。蒼天眷顧,苔痕青青,那一份鄭重,許下時,心里波瀾驚起三生,有淚欲盈。
看窗外,海棠明艷,小荷青青。
關山夢魂長,魚雁音塵少。
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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